“当然了,朕这个,呵,江山都敢夺的,若逼急了,人伦又是个鸟东西,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赵胤移开视线,缓缓走回玉案,“是私心,最重要的是朕的私心,并不愿你与朕那不孝子有逾知交。”
赵胤重新坐到了龙椅上,面前玉案上,公文堆成山,御笔朱批密密麻麻,双鹤铜盏上烛花结成串,显然批折子已经一整夜了。
程英嘤一时拿不准赵胤的意思。却见后者对满案折子视而不见,反而微微嘶了一声,旋即拿起手边还没阖上的册卷,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的擦着。
似乎是烛泪滴到金盏盘上,溅出来,弄脏了卷册。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君王,正用龙袍擦拭着,生怕损坏了书页,紧张又认真到眉头都攒成一团。
那卷册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也不是什么八百里加急,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普通卷册,连名字也没有,封页被磨得发黑又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无名录。
赵胤擦干净书页,看向程英嘤,向她招招手,灯火辉映下,他的眸忽的有些异样,攥紧卷册的指尖微微发抖。
程英嘤像受了蛊惑般走过去,她看到那本卷册的刹那,心跳都仿佛在瞬间静止。
瘦金体。卷册上的墨字是她熟悉的瘦金体,那个被骂作昏君沉迷风月的他,最擅长的字,美似诗人,非君王。
“二月廿,旨:一日十道,革新吏部冗官。然操之过急,反致官职混乱公文堆积。”
“三月十六,旨:大理寺吏治多冤一事,虽已下旨重审,然多与朝中重臣有牵,上下相互,令虽颁然不行也。”
“七月初五,旨:兴水利善民生,严令两江总督总管,巡抚协理,地方报银千两,层层叠加至关中可达千千两,逾者,尽入两江州县囊中。”
……
变法,天启变法的御令录,当年那个一天一道圣旨,大刀阔斧风云激荡的岁月。
那个脸色苍白又干净的他,记录下的御令施行,和尘埃落定后的失败,满篇失败,触目惊心。
是了,所有但凡记录在册的,都是失败的,和他的结局,和那段岁月一起,成为被后世唾骂和踩在脚下的失败。
厚厚的一卷,上千条记载,被历史的车辙碾压而过,被新王朝的繁荣埋葬,却最终烙印下的,他的一句“必须变。因为,我会是君王”。
程英嘤忽的就红了眼眶。
仿佛他在那里。他这一生的功过和悲辛,泪和遗忘。
不朽。
“这是当年他留下的卷册,记录了变法期间所有作为和结果。一笔一划,都是他亲手所书,无数个长夜一边咳血一边记下的成败,留给了后世,留给了朕。”
赵胤珍重的抚摸着卷册,声音有些不稳,带了分从时光深处,从地狱深处而来的缥缈,和温柔。
长夜漫漫,长庚隐没,那个他便从黄泉之下乘风归来,带了上好的酒,向他曾经的同窗和妻,笑,斟满,一饮而尽。
今夕何夕矣。l0n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