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1 / 2)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严歌苓 24487 字 2020-12-05

保姆两脚贼快,进来出去,影子似的,眼睛余光把屋里一切都罩住了,因为她从门边端了个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这儿有东西给你擤鼻涕。《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找刘局长来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鸡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乡下,有什么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刘大声说,人不坐在沙发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向妻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后稍稍一闪。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

“死脑筋!这种事全省的剧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

欧阳雪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母亲。那完全是欧阳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她十多年前头一次看见它们时,才十八岁。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从那时到现在,她内心有多忠贞,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苏菲!这么多年我为你出的纰漏操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关口上什么都忘了。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你要让个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种三流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让她把刚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虐。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一只手,要欧阳雪裁判她。

欧阳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她狠狠地抹眼泪,吸鼻子,然后“噌”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受了辱没和伤害之后最自尊的大概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小菲站起来。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宁为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儿赌咒发誓一样说。小小的姑娘有着欧阳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种背十字架的庄严,那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阳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了她。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阳雪带来是重大失误。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屁!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阳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阳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阳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发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阳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发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阳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阳萸。

都汉见了欧阳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发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潮发霉了。

交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了出来。不是邮包,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首。”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其实她知道团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让观众恶心地笑一场。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阳穴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长谈谈。”都汉说。

“团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骚,最后闻到儿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子熟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子,发现她把自己给缝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女主人是爱生活的。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毛巾,一看就知道刚刚洗过。

书架上摆着都汉和文工团员照的一张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唯一的一个没在军帽下留刘海的女兵。那么无邪的笑脸,谁看得出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玩把戏?青春真好,脚踏两只船的危险节目也玩得起,何况其中一只船是勇猛的都旅长。青春的过失就是过失,不会有身败名裂的后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让她活一回,她还是过失不断,还要脚踩两只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铺着的长条花纹毛巾难看归难看,却干爽舒适。由于这些毛巾,书房看上去成了个高级澡堂子。大写字台上笔、砚齐全,墙上贴满写着大字的宣纸。都汉在书法上勤学苦练了多年,进步不小,但窍门始终没掌握。欧阳萸那一笔字,是他所有不实惠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

茶和点心送来了。勤务兵们在塑料小径上灵活地相遇、侧身、错过,把削好的苹果、梨端进来,把吃剩的点心换出去。小菲不能相信这是刚刚脱离饥馑没多久的一个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亲犟过那么一次。假如当年她没犟过母亲,她这会儿就在享用都汉实惠的爱情了。实惠没什么不对,但小菲就是实惠不起来。

这时听见一双脚轻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径上,一听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位护士长出现了,穿着发白的军装,你可以说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洁净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长条毛巾蹭落到地上。“来啦?”护士长笑着看着小菲。

都汉指着小菲说:“这个就是田苏菲!看见了吧?我要不去广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说着他腆起肚子大笑。

护士长也笑,但同时瞥都汉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样子。她又把笑脸转向小菲,叫她不要跟这老头子一般见识,说就他那样还想找名演员呢!

这是很和谐很幸福的两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欧阳萸幸福和谐。他们也会争吵,会说绝情话:“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呢?!”但他们不猜忌。护士长年轻十多岁,得了宠不卖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风调雨顺,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谢小菲当年的薄情:谢谢老天爷,这样的女人还是留给戏台吧。

晚餐时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像四个音阶一样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给小菲鞠躬,自我介绍,汇报学习成绩,其中两个孩子都是少先队大队干部,戴二道红杠,穿洗白的军装。都汉给了护士长实惠的爱情,护士长的回报同样实惠,一年回报他一个孩子,二十八岁时,完成了两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热闹的家庭,不过也很像一个军队基层单位。

从此都汉出差,或者收到礼品,都惦记着小菲,土特产总有她一份儿。他人是不来的,话也不捎,就让小车司机把东西留在话剧团的传达室。小菲把东西拿回家,欧阳萸就笑嘻嘻地说:“都汉又请客?”

她有时悄悄留意,发现欧阳萸越变越外向,见了老朋友不说话先骂人:“他妈的——老张(或老赵、老某)!”

高朋满座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现在的说话风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满口狂言不着边际,因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偏颇、激烈,小菲觉得他趁着疯疯癫癫说出了不少心里久久思考的问题。欧阳雪十四岁了,常常在父亲喝得将醉时上来,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把残酒倒进自己嘴里。她放下杯子扫一眼桌子周围的客人,看谁还好意思继续劝她父亲进酒。

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小菲一时端不出菜来,欧阳萸便大声说:“把都副司令的腊肠拿来吃!”

“不是上次就让你们吃光了吗?”

“啊呀,都汉这么小气,才送那么几根啊!”

她心里暗喜:也许欧阳萸在嫉妒。没有比他对她无所谓更比她寒心了。看来他也会嫉妒。睡觉前小菲问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他从正读的书上抬起脸。

“都汉。”

“十几年前有一点儿。现在想想真他妈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

“我吗?”

“动不动就国骂。”

“噢。”他脑子已跑题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肯定是嫉妒了。他“唔”了一声。她说何必要掩饰呢?嫉妒是正常的。他烦了,说:“我他妈的嫉妒那个老头子干吗?!”

“那你嫉妒小伙子吗?”

“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嫉妒的事?”小菲心里一阵阴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儿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妻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毛裤白棉毛衫跳起来,走到窗门,扯开窗帘。站了一会儿,他顺手抓起床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嫉妒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嫉妒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嫉妒……”

“连我和我们团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喷喷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满碧螺春的叶片。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他确实不惊奇。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肉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团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丨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根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的畅通,顺道还要裹挟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阳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舔伤给几句安慰,再包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他甩开穿紧身秋裤的细长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鸵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色?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

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他不说话了。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儿,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嫉妒?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阳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欧阳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阳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阳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阳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踏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仔鸡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地返璞归真。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阳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乱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我没让他见。”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逼债可以当面逼嘛。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