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模样，像极了看自家会跑去隔壁邻居田里吃饭的懂事牛羊。</p>
“爷，小远也来了。”</p>
“山大爷。”</p>
“嗯嗯，小远侯。”山大爷伸手抓向牌桌上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打牌时拿钱会晦气，等晚上，大爷买熟菜给你吃。”</p>
“好呀，山大爷。”</p>
李追远扫了一眼山大爷面前的那一叠钱……嗯，已经浅到无法再用“叠”这个字了。</p>
开始抓牌了，山大爷嘴里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和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p>
李追远就站旁边安静地看。</p>
没多久，山大爷就输了三把，两把地主一把农民。</p>
样本太少，李追远目前还不确定山大爷牌运是否真的差，可至少确定了一点，山大爷牌技是真的很一般。</p>
这种牌技又差又爱玩的牌友，到哪儿都备受欢迎。</p>
不过，李追远并不打算在这里下场，斗地主节奏太慢，而且还牵扯到配合问题，赢钱效率不够高。</p>
李追远拉了拉润生的胳膊，润生会意：“爷，我先带小远回去了。”</p>
“嗯，好。”山大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已经输到兴头上了。</p>
润生骑着三轮，将李追远带到一个大的堂口，民房外搭了一个棚子，里头有八桌人正在玩，有打斗地主的也有打桥牌的，最大的那张圆桌，则有九个人在炸金花。</p>
炸金花这种赌博，得人多才好玩，才能“诈”起来。</p>
“润生哥，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p>
“嗯，记住了。”润生拍了拍胸脯，然后走到圆桌空位处，坐了下来，“加我一个。”</p>
圆桌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目光打量着润生。</p>
西亭镇位置四通八达，小堂口基本是本村人玩，大堂口则外村人多，所以不少人都不认识润生。</p>
主要还是润生的年龄太尴尬，你说他还是个孩子吧，这个块头这个年纪，也不能算了，可你要说他是个大人吧，又有点稚嫩。</p>
牌桌上的人不喜欢和小孩打，一是传出去不好听，二是小孩子兜里往往也没几个子儿。</p>
堂口老板是个矮胖子，他对润生挥挥手：“润生侯，别闹，你爷不在我这里，你去别处找找。”</p>
“我说了，我要玩！”</p>
润生故意冷着脸，然后把李追远给他的钱，全拍在了桌面上。</p>
桌上人看润生这架势，再看看拿出的钱，都默默点点头，老板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倒茶，嘴里嘟囔着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p>
润生有些紧张，却依旧继续绷着脸。</p>
这一轮牌局还没结束，还剩三家在闷。</p>
李追远目光一一扫过圆桌上的九人，将他们的面相全部记住。</p>
炸金花就三张牌，技术含量比斗地主要低太多，运气成分也就是牌运占主要因素。</p>
按理说，要想稳定赢钱，玩这个很不明智。</p>
但李追远有自己的方法，他将这些人面相都记住后，接下来看牌拿牌时，这些人的任何微表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p>
精明的老赌徒会擅长隐藏甚至欺骗，但这没关系，《阴阳相学精解》里，那海量的面相图鉴，相当于在李追远脑子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资料库。</p>
再会伪装也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的，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高手，但李追远相信在村里肯定碰不到，因为他们不会像自己这么无聊，跑村里堂口来挣钱。</p>
这一轮结束，润生上了底。</p>
连续三把，润生都是看牌后就丢，闷都不闷，而且丢牌时，都是故意掀开来丢，一点都不藏。</p>
这是李追远要求的，他需要丰富一下自己的样本，比如什么大小的牌型对应的微表情表达。</p>
当然，润生这三把牌都很烂，一手都不值得跟。</p>
好了，样本数据收集完毕，也很详细，因为桌上的人，也喜欢掀牌，不喜欢藏丢。</p>
李追远默默地往润生身边靠了靠，润生则挪了一下屁股。</p>
下一轮发牌时，牌几乎就发在了李追远的面前。</p>
这一幕，让桌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是有些不满意的，润生还能算小伙子了，可润生身边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了。</p>
不过他们既然坐在一起，也就不便再说什么，毕竟，父亲打牌时把儿子抱怀里让儿子摸牌的都有的是。</p>
李追远拿起钱，丢上去，跟着小闷了一手。</p>
“这孩子是谁家的啊，长得真白嫩。”</p>
“衣服也不错哦，穿得挺洋气。”</p>
桌上人开始对李追远进行评价。</p>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p>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即刻开始，牌桌上所有人，对眼前的小男孩，都是处于“明牌”状态。</p>
这不算作弊，因为“察言观色”本就是炸金花的玩儿法。</p>
闷了一圈后，有人看牌丢了，有人看牌继续跟。</p>
李追远掀开自己的牌，是一对5，比较尴尬的牌，不过，看牌跟的那两个，一个是小牌诈一下，一个没自己大。</p>
三个人看牌跟了，余下的也都不闷了，开始看牌。</p>
李追远心下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全场自己牌最大。</p>
最终，唯一剩下的那家，还想加大筹码吓唬一个小孩，却没吓成功，最后开牌输了，润生站起身，把钱撸回来，然后请下位的人帮忙洗牌，再请上位的人帮忙切牌和分牌。</p>
因为李追远个子小，而润生抓牌的手笨，连分牌都不利索。</p>
同时，这也是为了避免赢钱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p>
下一轮。</p>
李追远闷完一手后，看牌，一对A。</p>
然后接下来每个看牌人的神情都落入他眼里，四圈后，还剩下五个人。</p>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那四个人，都是10以上的大对子，但自己也不慌，毕竟对子归他管。</p>
因为牌都不错，又熬了几圈后，互相开，最后，李追远靠一对A赢下所有对子同行。</p>
钱池里，也很丰厚，润生起身收钱时，激动地呼吸都在颤抖。</p>
第三轮，老规矩，闷一手后，看牌。</p>
金花，而且还是顺金。</p>
这个牌，还有什么好说的？</p>
但几圈下来后，李追远发现还真有要说的，因为排除自己余下五个人里，两家顺子，三家金花。</p>
李追远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么配合的么？</p>
这一轮，大家上得更多了，也更持久，最终，没意外，李追远赢了。</p>
被开牌时，李追远还装作很是纯真地问道：</p>
“是不是还有喜钱啊？”</p>
润生站起身，心里几乎在大喊：好多钱，好多钱！</p>
其实玩这个，不是拿大牌就能赢很多，有时候拿大牌没人跟都丢了，可能就只能收个底。</p>
只有好几家牌都不错时，钱池才能厚，血腥厮杀后，赢家才能吃得流油。</p>
下一轮，闷一手，看牌。</p>
李追远表情一直都是腼腆，但心里还是起了波澜。</p>
666，豹子。</p>
自己今天手气，有点好啊。</p>
然后，随着大家都开始看牌，李追远“确认”了，其余还在的5家里，2家顺金，2家金花，1家顺子。</p>
这……</p>
无法避免，一场腥风血雨被掀起。</p>
最终，李追远和最后一个主动开自己的人开牌，牌桌上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附近桌子上打牌的人也都离桌来看。</p>
豹子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罕见，可拼成这样的，是真的少有。</p>
“新手火气旺啊，看来。”</p>
“这孩子，今儿手气真好。”</p>
“哟，这已经赢了多少了？”</p>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p>
李追远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牌运好像确实好啊。</p>
润生已经把旁边瓜子袋子里的瓜子倒出去，用袋子装钱了。</p>
他忽然感到疑惑：小远和自家爷爷，赌的是一样的博吗？</p>
自他懂事起，他都没怎么体验过赢钱是什么感觉，更别提这种赢法了。</p>
下一轮，继续闷一手，看牌。</p>
李追远发现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拿到了：AAA。</p>
然后，三轮过去，都看牌了，没一个人丢。</p>
李追远“看了看”他们的牌，确定非常对劲了。</p>
除自己外9个人里，5家豹子，4家顺金。</p>
李追远怀疑自己是中邪了。</p>
他摸了摸口袋里自己画的符纸，好想拿一张给自己脑门上贴一下，看看变没变色。</p>
接下来，牌桌上已经不是血雨腥风了，而是江湖浩劫。</p>
大家一是前几轮基本都在李追远这里出过血，眼下拿到这牌，都有种“天命在我”的使命感。</p>
没人留手，没人留情，也没人心善劝一句别人见好就收。</p>
最高码，一轮轮毫不犹豫地往里投。</p>
有几个人自己手里钱不够，将牌透给站在自己身后看热闹的人看，让对方入股享分红。</p>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往上放钱都放得手臂有点酸了，这一轮，才终于迎来了结束。</p>
当连续被几家看牌，都是以对方丢牌后，其实牌桌上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压抑了。</p>
到最后，三张A摆出来，最后那家人，几乎哆嗦得瘫倒在了地上。</p>
有人想嘀咕出老千，却说不出口，因为这俩人，都没自己洗过牌，都是由上下家帮忙，而这上下家，输得最多。</p>
不过，现场之所以还能保持着相对安静，是因为润生站了起来。</p>
润生感受到了威胁，而赢下这么多钱，让润生也进入了兴奋状态，他的眼睛已经在泛红，身上散发出昨天对付那两个被鬼上身混混时的气息。</p>
李追远敢在这里赢钱，也是因为身旁有润生在。</p>
不过，他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因为全程他准备好的手段，从事后诸葛亮角度看，是毫无用处的。</p>
李追远问道：“还玩不玩？”</p>
他打算故意输一些回去，要是输得太慢，待会儿就退一半回去。</p>
“玩，继续玩，不过今天这牌旧了，换副新牌。”牌桌上一个留大胡子的中年人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和坐在李追远上下位的那个人使了个眼色。</p>
他们平时打牌不会合作，要合作也是在年关时，但今天，不得不这么做了。</p>
新牌被拿来了，下位洗牌，上位切牌，然后代为发牌。</p>
李追远照例闷一手后，看牌，三张Q，豹子。</p>
而对家，他的神情告诉自己，他手里拿着最大的牌。</p>
他们出老千了。</p>
他们不知道，自己认为很滴水不漏的目光交汇，在李追远这里，如同大声喧哗。</p>
“不要了。”</p>
李追远将牌扣上，直接扣进牌堆里，顺便打散。</p>
“什么？”大胡子猛地站起身，指着李追远喊道，“你出老千！”</p>
他是通过自己出老千，证明了李追远确实在出千，否则谁会把豹子就这样丢了？</p>
“润生哥，把桌子钱，茶杯钱，和清洁费拿出来。”</p>
“啊？”润生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估算了一下价格后，把钱从袋子里取出，放在桌上。</p>
李追远起身，离开桌，说道：</p>
“砸桌。”</p>
“砰！”</p>
拳头落下，桌子碎裂。</p>
这不是普通人地掀桌子，也不是情绪发泄式地拍桌，这种大圆桌直接被捶崩碎的场景，直接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慑到了。</p>
李追远很平静地看着一脸狼藉的地面，出千的不是自己，但他需要解释么？</p>
不需要的。</p>
“走吧，润生哥。”</p>
“哎！”</p>
润生脸上露出阴惨惨的笑容，还伸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p>
这是他在前天晚上县台放的《赌神》里学的，可惜小远不涂抹发油，要不然就是他心中的发哥。</p>
大胡子不敢上前，却站在原地，颤声道：“我们要报警察！”</p>
这很滑稽，这种堂口民不举官不究，可真要追究起来，那必然是违法的，还得没收所有赌资。</p>
李追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p>
“镇派出所谭云龙，是我叔叔。”</p>
说完，继续向外走去。</p>
润生提着一袋子钱，一蹦一跳，鞋子在地面拖拉着，走出了时下女生的姿势。</p>
李追远则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凝重。</p>
坐上三轮车后，他马上抽出符纸，对着自己脑门、肩膀、手臂、大腿，全贴上了，仿佛自己是一只准备自裁的死倒。</p>
过了一会儿，全都检查一遍，没一张变色。</p>
将符纸收起，李追远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了，喃喃道：</p>
“转运仪式。”</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