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也只是想着那是明年的事了。
街上有些灯笼旧了破了褪色了,人们也会将它们取下来,然后换上崭新的,散发着热烈的红光的灯笼。
但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街道的石板被踩得久了,也开始翘了起来,于是被人拿起锤子,砸去了边角,像是一条渴死的鱼一样,翘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天空。
人们也会修的。
但那不是明年的事,也许要过很多年。
等到一些故事翻篇,人们静了下来,再回看这座老城,心想那真难看啊,然后才会把它撬出来,换上一块新的。
人们总在残破里,凋陨里,向着更新的人间而去。
但那会是明年,或者更久的事了。
熟悉的师兄走了,也会有别的师兄与他熟稔起来。
那也是更久的时候了。
胡芦背着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片看了很久都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的人间,突然便觉得它很是残破,很是寂寥。
好像哪里都不顺眼,让人想要把它们挖出来,种点新的,摘下来,挂个红的,撬出来,换块好的。
胡芦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心口很是闷。
他想像个小少年一样,背着手跑进某条巷子里好好地哭一哭。
但是他不是小少年了,他已经是大少年了。
十五岁,便是神河的小少年保护法都不会管他了。
所以他只能闷闷地走在街头,看着别的小少年舔着糖葫芦欢快地踏着雪离开。
有家酒肆换了个新灯笼。
红艳艳地挂在檐下,胡芦看着那里,又转头看着天空暮色。
烟云很重,所以只有橘色的像打烂了熟透的果子之后流出来的汁液,而看不见那轮太阳。
于是胡芦又看回了那个酒肆上挂着的灯笼。
红色的灯笼纸下,有着明亮的一点。
原来你躲到这里面来了啊!
胡芦这样想着。
于是抬腿走进了酒肆。
已经十五岁的少年,光明正大地买了一壶酒。
于是少年也躲了起来。
背着剑走在街头,整个人却都躲进了那壶酒里。
胡芦喝着酒,沿着那条长街走了许久,而后便看见了那艘停在了河边的小船。
鼠鼠大概也是看见了正在那里喝酒的少年,但是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坐在船头,瞥了一眼,便重新开始煮着酒。
胡芦当然不知道鼠鼠在这里。
但是当他一路只是沿河而来的时候,便能够说明了一些东西。
胡芦在河边大口地喝着酒,而后将酒壶丢进了河里,背着剑,跨过了护栏,跳上了鼠鼠的小船。
大概是少年跳船,打破了一些平衡,导致鼠鼠停得很好的船,开始随着河水向下漂了过去。
长街人来人往,有人被少年跳上船的声音惊了一下,但是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继续沿着长街说说笑笑地走着离开。
鼠鼠的酒是刚买的,她舍不得买什么很贵的酒,于是也只是在河边买了一壶很便宜的酒,在一旁还有一张油纸,上面有着半只小烧鸡。
少年胡芦跳上船的时候,船身倾斜了一下,鼠鼠下意识地去扶炉上的那壶酒,却摸到了炉子,被烫了一下,酒水还是洒出了不少。
倘若是以前,她肯定慌慌张张地跑进舱里,去看她的钱还在不在。
胡芦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并没有想很多,那些才始喝下去的酒液还在肚子里晃悠着。
所以他没有等到鼠鼠开口,便平静地说道:“青天道的人来了。”
鼠鼠愣了一愣,而后抬起头来冷笑着说道:“那确实是好事。”
胡芦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告诉的他们。”
鼠鼠坐在炉前,也没有管随着河水漂着的小船,平静地说道:“你可以猜一猜。”
胡芦静静地看着鼠鼠很久,而后缓缓说道:“算了,我不猜了。”
鼠鼠正想说什么,顶着瓜皮头的少年却是突然一脚踹翻了她的小炉子,炉上酒壶滚了下来,酒水洒了一船。那些炉子里的炭火也滚落了出来,滚落在鼠鼠那半只还没有来得及吃的烧鸡上,一面发出着滋滋的声音,一面又将一切烧成黑色的丑陋的模样。
“我不想猜了,反正都这样了。”胡芦心中有着许多的东西在翻涌着,也许是才刚喝下去的酒水,也许是积压了一个冬日情绪,一切都涌到了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少年急促地呼吸着。
鼠鼠错愕地看着面前也许喝醉了酒的少年,也许是刻意喝醉酒的少年。
暮色里有寒光流转。
是少年的剑。
如果不是,我一定会杀了你。
鼠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少年一剑砍在了肩头。
鼠鼠吃痛向后退去,一面捂着肩膀,看着面色痛苦的少年,睁大了眼睛,怒骂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是你疯了。”少年握着剑逼近过来,“你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依旧把那些事情告诉了青天道的人。”
鼠鼠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平静了下来,没有再管肩膀上的剑伤,伸手握住了船边的那根竹篙。
竹篙是新的。
那根断了的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是故事是相似的。
只是这一次发疯的人,变成了当初的小少年胡芦。
街头的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雪中,一转头便看见了这一幕。
满街哗然。
小少年胡芦他们认得,那是人间剑宗最小的一个弟子。
鼠鼠他们也是认得的,那是游行在南衣河上很多年的小妖。
所以在这条河上,那艘船里,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人们的目光,让胡芦清醒了一些,他的剑停了下来。
但是鼠鼠没有,她握着手中的竹篙,看着自己肩头那一处血痕,心中万千悲意流淌。
所以她看向面前不远处的少年,平静地说道:“柳三月......”
世人都听到了那一句柳三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鼠鼠要说这样一个名字。
但是他们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因为原本已经放下剑去的少年,再度举起了剑,一剑便劈向了站在舟头的鼠鼠。
鼠鼠举起竹篙想要抵挡。
但是少年已经十五岁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剑宗门口,被鼠鼠按在地上差点杀了的小少年。
所以那一剑,鼠鼠没有能够挡住,一剑劈断了竹竿,也劈散了鼠鼠身上的妖力。
于是少年的剑,再度砍在了鼠鼠的肩头上,深深地嵌在了骨头里。
二人一同跌向了河岸边的那些厚厚的冰层之上,翻滚着纠缠着。
鼠鼠脸上一片血污,那柄剑依旧嵌在肩膀的骨头中,满是痛苦地被少年用膝盖顶在了冰层之上,然而却是凄惨却也讥讽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笑着。
“柳三月没有死......”
鼠鼠的话没有说完,便听见少年愤怒地吼叫着,而后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后面的话都被重新打进了肚子里。
少年跪坐在鼠鼠身上,手中早已没有握剑,只是死死地揪住鼠鼠破旧的衣领,浑身颤抖着,手里高举着拳头,却迟迟没有再落下去。
鼠鼠凄惨地笑着,满脸鲜红的血液,也满是哀伤的泪水。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就不说了。”
你打死我吧。
你打死我吧。
打死我,我才会不将那个故事告诉世人。
少年悲痛地叫喊了一声。
而后手里的拳头砸了下去。
一拳一拳地砸着。
河岸冰层之上鲜血肆意地流淌着。
像是某些熟透了的果子被砸烂之后流出来的汁液。
人们终于在短暂的慌神之后,反应了过来,慌乱地跳下了护栏,将少年拉了开来。
鼠鼠安静地躺在河面冰层上,脸上血肉模糊,只是睁着双眼,再无声息地看着这个冬日的天空。
少年泪流满面地看着那里,而后挣脱了人们的手,向着河岸一头撞了过去。
众人匆匆将他拦了下来。
少年跪伏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
狸笠终于赶在夜色到来前,到了南衣城中,走到了这片热闹的城里,少年的心里的不安终于消散了一些,在城中张望了一阵,摸了摸怀里的那封信,而后开始沿着南衣河寻找着那一艘漂流在河上的小船。
远处似乎有很多人围着在那里。
狸笠走了过去,拉住了外围的一个人。
“你好,你知道鼠鼠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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