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应该是撞树上了。
草为萤看着一脸愁色的陈鹤,好奇的问道:“你干嘛?”
陈鹤大概是把脑袋撞晕了,突然被草为萤这样一问,也懵了,站在湖边想了好久,才在那种隐隐在风声里传来的声音里,想了起来。
“城外是不是打起来了?”
陈鹤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又重新看回了静思湖,托腮说道:“应该是的吧。”
“什么叫应该是的?”
“因为我没看。”
“.......”陈鹤默然无语。
草为萤在一旁摸到了自己的酒葫芦,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塞给陈鹤,缓缓说道:“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陈鹤拿着酒葫芦大口的灌着,而后擦了擦嘴,叹息一声说道:“别说是不是黄粱攻打南衣城,就是隔壁村打隔壁村,村里的人肯定也慌张啊。”
大概是被陈鹤的情绪感染到了,草为萤托腮的样子也有了些愁苦,拿回了酒葫芦,说道:“但这和隔壁村打隔壁村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你怎么也愁眉苦脸的样子?”
“被你烦的。”
“......”
陈鹤也在湖边坐了下来,托腮看着湖水,想了好久,才说道:“人间剑宗扛得住吗?”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别人宗主都不关心这种事,你操啥心。”
陈鹤理直气壮地说道:“南衣城破不破,丛刃宗主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我有啊。”
草为萤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依旧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的说道:“反正天塌下来,有他们那些剑修顶着,你就安心的研究你的铁板豆腐吧。”
陈鹤叹息了一声,看着草为萤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挺厉害的,要不你去结束一下这场战争?”
草为萤转过身去,背对着陈鹤喝着酒,说道:“正是因为我挺厉害的,所以才不能这个样子。”
草为萤倒是正经了起来,仰头看着满林落花,缓缓说道:“人间当然有人间自己的对错。”
“那万一他们的对错争到了最后是错的呢?”
“那也是他们的对错。”草为萤说得很平静。
但在陈鹤看来,这是一种极为固执的懒惰。
“但是战争这种东西,既然产生了,那么便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错误。”陈鹤不无叹惋的说道。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但和平是少有的珍稀的。”
陈鹤沉默了很久,看着湖水不住的叹息着。
过了许久才看着草为萤的后脑勺,说道:“你真不管也不看?”
“我真不看也不管。”
陈鹤站了起来,叹息着向着玉兰林中的回廊走去。
“我去看看。”
陈鹤当然不是要去城头。
他只是跑到了探春园中的小楼之上,趴在了护栏边抬眼张望着南方的天空。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是依稀可见许多烟尘,还有烟尘里不断穿行的剑光。
这样的画面甚至还不如那日城外某个剑道大修与别人在远方天穹中战斗的画面。
但那时的陈鹤其实并没有这么慌张。
那时的战斗,虽然气势恢宏,高居与天穹之上久久不下。
但是陈鹤心里其实明白,越是高高在上的战斗,越是与他们这样的世俗之人无关。
相反的,落在大地上的喑哑的沉闷的战争,才是践踏过无数人生命的源头。
这场战争是落在地面上的。
从南向北而来的。
人们正在城外或者城头之上不断的厮杀着。
陈鹤静静的看了很久,总觉得那样被扬起的烟尘被风全部吹进了自己的肺叶之中。
于是因为呼吸不畅,开始有些窒息,开始觉得无力。
一定是这样的,而不是因为惶恐。
陈鹤有些虚弱的倚着护栏,很是固执的想着。
有人走上了小楼。
是草为萤。
看着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偏偏面色苍白的像是要死了一样的陈鹤,草为萤叹息了一声,再度将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喝一口吧,会好受一些。”
陈鹤一手攀着护栏,一手接过了葫芦,颤抖着手拔出了塞子,猛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才始咽到喉咙里,便因为反胃而吐了出来。
心理上的恐惧远比生理上的更为猛烈。
草为萤也没有帮忙,只是抱臂站在一旁,平静的看向南方。
“很多年前,北方那些人面对修道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想法。”草为萤平静的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而今世人依旧将入道之前的第三个伪境,叫做同化。”
“因为人间才刚见过大道一千年,于是觉得无比惶恐。觉得这是将人变得不像人的东西。其中最为抗拒的,是白衣。”
“他那个时候被称为修行者最为惫懒的人,分明拥有着世人不可企及的天赋,但是便一直停留在修行界的下层,打死不肯往前一步。”
陈鹤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在小楼栏边坐了下来,没有再去看南面,只是专心的看着草为萤,问道:“然后呢?”
草为萤轻声说道:“然后他一日登崖,接过了崖主之位,将八百道门杀了个一干二净。”
陈鹤愣了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鬼故事,也不知道草为萤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草为萤从陈鹤手里拿过酒葫芦,缓缓说道:“战争也好,修行也好,都是上天赋予的一种能力。抗拒与恐惧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你要学会接受,哪怕不能接受,也要试着去理解。”
陈鹤苦笑一声,说道:“这种东西能够理解什么?”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能够理解的很多。远超于和平与安逸所能带来的一切。”
“当冲突发生,便代表了两种意识形态的碰撞。战争也好,打架也罢,都是思维上的冲突在身体层面的交集。”
“也便是我一直说的人间的对错——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了一种选择。”
“如果这种选择会让人间整个的坠落下去呢?”陈鹤轻声问道。
“没有什么选择会让一切坠落下去,选择但凡产生,必定是向前的。我先前与你在城头看暮色的时候,便是看见了你们人间一个叫做柳三月的人。”
“他很有意思,但是还不够。不够大胆,也不够张扬。虔诚的热爱是必须的,但憎恶也是。”
“让神鬼重来一次人间,试着接受一下那些故事,又能怎样呢?”草为萤轻声说道。
“柳三月所担心的,无非便是人间再度回到了那些沉湎于鬼神庇佑的岁月之中。但岁月是不可逆流的。哪怕巫术洄流被称为人间奇术,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已成泥沙的历史再翻两个气泡。”
“世人已经启蒙开智,无论是久远岁月里打碎云梦泽让一切沉没下去的楚王,还是想要替人间揭开真相的南衣。那些故事自然是惨痛的,但这便是惨痛所带来的意义——世人不会再做一切相同的选择。”
“哪怕故事是相似的,但是只要有分毫的偏差,人间都不会重回最初的一切。”
陈鹤沉默的听着,转头看向南方,轻声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南衣那些故事的真相,是没有意义的。”
草为萤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说过,真相也当然永远没有意义。”
“那么你所说的,从这场战争开始的论述,是想说什么?”
陈鹤静静的看着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通往真相的过程是有意义的,让真相不再变得血淋淋是有意义的,在万般膏盲之中,通过无数次的争执而产生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是在歌颂战争?”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我是在歌颂世人那种通过一切不择手段的方式向着自我认定的对错而前行的勇气。”
陈鹤沉默了下来。
草为萤亦是长久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南方天空下的烟尘。
“战争当然永远是错误而且不必要的。”草为萤轻声说道,“但是世人自有自我的局限性。”
“所以我不看也不会责怪世人。”
陈鹤怔怔的坐在小楼之上很久。
“那我呢?”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你可以看,也可以责怪——因为你去看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判断,你的责怪也不会让世人惶恐。”
你是闲云野鹤的陈鹤。
我是一梦方醒的草为萤。
这便是二者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