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兹,别卜,努恩萨多——”
首先将自己唤回到这个世界来的便是这一串吟咏。真奇怪,按理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才对:风扬起漫天的桂絮,在车前草遍布小径边的空地,黑色道服的身影站在暖暖洒落的旭阳下——
这是……?
诺暝天睁开眼睛,面前是陌生的天花板,叫不出名字的形状的影子在微弱的橘色光亮下一起一伏,就像在安然酣睡一般。大脑还没有从空白状态恢复过来,他眨了眨眼,侧过头去,脖子咯吱咯吱地发出抗议的声音。
“……你让自己背负了太多东西。”
轻柔的嗓音在自己身旁响起。那是大长老姬月凤,正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闭眼沉吟。诺暝天犹豫了一下,最后直起身来,这一次身体的疼痛反而没想象中的那么难克服,毕竟和自己之前所经历过的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了。他不敢出声打破这份宁静,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为什么不试着细细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呢?她毕竟算是自己的——外婆。但是他的脑子一团乱,老人身上充满神秘的服装和饰品入不了他的脑海,他只看到了一双爬满青筋的手,皱纹和色板顺着那双苍老而有力的手一直爬到她的脸上,然后一层一层,让岁月在那里面安了家,她的一头白发却依旧亮丽得精神,他能读得出她的内心似乎并没有像肉体一样随年岁而老去:
“诺暝天·多拉贡——暝天,你无法控制住身上的黑暗并不关乎你的力量,而在于你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名为‘仇恨’的刻印。”
“您知道——我的铠甲的事情吗?!”
“……镜中魔兽·乌英格。那时候被欧阳皈一起从藏书阁中带出来,似乎在试图吞噬你的铠甲的时候,被你奋起反抗吸收掉了啊……”老人说着慢慢睁开眼睛,诺暝天能看到那里面祥和的光,十分地令人平静。“干得好,暝天啊……你身上真的有进忠的样子呢。”
“爸爸……”诺暝天有些茫然,“没有,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比得上爸爸——”
三番五次,堕落的黑暗找上门来,而自己有好几次都险些要屈服。
“冷静下来,暝天。一味的急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要提醒你的是,我知道欧阳皈这个人,即使已经偏激地走上了反魔魂的错误道路,他本人在谋略方面可并不愚蠢。”
“欧阳皈……”诺暝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光是这样便足以让他咬牙切齿,就如扳机般,一触即发他心中的火焰:
“我领教过……他占据了我朋友的身体,诅咒了兰,还为了他的那个计划把这么多人的生命当成了儿戏!我——”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欧阳皈那时候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白澄空这个女孩……早在三年前就罹病死去了。
姬月兰,她的童年因为诅咒受尽了歧视与欺侮。
而他的爸爸妈妈,他甚至做不到对他们有清晰的记忆。
“——这就是为什么,在你心中仇恨的刻印非但没有随着时间逐渐褪去,反而如被逐渐加薪的火焰般越烧越旺。仇恨的刻印。不论你多么不情愿,那都是事实。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你展开,暝天,他的目标是你,所以他做了这一切,为的就是在你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
“可是你叫我如何不去仇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自己的一切,朋友,妹妹,我的父母——守护者难道就是连报仇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吗?就真的,只能一直骗自己……”
“……跟我说说吧,暝天。不论你愿意把我当作是你的凤婆婆,还是只是一口单纯的水井也罢,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又是怎么想的?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慢慢地说出来就好。”
“我——”
没有声音的世界。就和之前一样,他愿意待在雨天里只有他自己的空阁楼,但是现在……是不太一样的。
“你愿意对我说吗,暝天?”
“——凤婆婆……”
他骤然失声,被深埋于心底的千言万语就像是要突然全部喷涌出来似的堵塞在喉咙里,他支吾着,哽咽着,越是想要抑制,越感到苦涩的液体要从眼里溢出——
金色的羽翼,轻轻拥自己入怀。
为什么,明明我不能哭的,不应该哭的——他用手捂住口鼻,抬起头努力眯起眼睛,脑壳里却抑制不住酸痛的感觉。于是他又俯下身子,却发现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忍……对不起,即使到了现在,我也还是没能做到——
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忘记大家。
笨蛋,懦夫,傻瓜,软蛋!你啊……你就这点能耐!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答应了这么多人而一直作为魔魂战斗着,我以为,我不会受到仇恨的左右,我一直忍着,忍着……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一切一切都只会变本加厉,到最后变成越来越容易被愤怒支配的行尸走肉——”
“可是我觉得,抱有‘仇恨’并非是一件可耻的事。”
“怎么会,每个人都会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意味着是不正常的吗?”
风轻轻拂过。
“仇恨和极端不能画上等号。我想,最重要的还是我们的态度,不论是对好的,还是对坏的。”
“人啊,毕竟是社会动物,会与其他的人相互邂逅、相互认识、相互影响。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难免会在这些影响下在心里栽下不同的种子。喜悦也好啊,伤心也好啊,当然,也包括仇恨。”
“我们会因为重要的东西被夺走而仇恨——但是‘仇恨’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很难真的说出来个所以然吧,是为了让自己夺回重要事物的动力吧,似乎好像不仅如此;是因为感觉到受侵犯而导致的愤怒吧,似乎好像又不仅如此。仇恨可以驱使人把一座森林变成火海,也可以驱使人舞起长枪指向敌人的咽喉。”
“所以其实,重要的不是“仇恨”本身,而是它给你带来了怎样的意志:它可以成为杀人犯手中的刀,也可以成为守护者手中的剑;它可以是焚尽世界的业火,也可以是指引方向的圣火——但是暝天,所有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凤婆婆,我——”
“不需要因为自己抱有仇恨而感到羞愧,暝天,不要被困在思维的茧房里,要去破开来思考,即便现实给你的是怎样的苦痛与不公,也要有去思考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意志来面对的觉悟。不要选择认输,这样你才会你清楚手里的这把剑应该要指向谁——倘若明确剑所指的方向,它就会变得更为锋利;而如果仇恨带来的只是妥协式的泄愤,到头来手中的剑只会反过来伤害在乎你的人,包括你自己。”
我的剑,应该指向谁——
我的敌人,我必须亲手打倒的,是欧阳皈。
“欧阳皈天理不容,害我人民,戕我爱女——有仇必报!暝天,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背负这份仇恨。正因如此,这份火焰应该倾泻向它应该燃烧的人,而你不要被它迷失了双眼!因为,那毕竟只是你人生路上的一部分而已,没有理由要放任它侵袭你所要追求的人生!难道这东西有比诺暝天多拉贡的人生更重的份量吗!?”
“凤婆婆——您的话也会有仇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