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手中的抓捕记录，被夜风吹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风筝一般想要挣脱出去。</p>
火光照耀在那纸张上，让靠近纸张的庄岩等人，十分清晰的看到了纸张上的名字。</p>
那名字密密麻麻，写了足足二十几个。</p>
而其中，有几个名字被画了圈。</p>
林枫缓缓道：“画圈的名字，就是赵鹏等人的亲人。”</p>
“有他们的父母，有他们的子女，也有他们的亲兄弟，亲姐妹……”</p>
“在这抓捕记录上，所写的抓捕理由，要么是聚众闹事，要么是偷盗他人财物，要么是疑似其他势力的内应，需抓捕审问。”</p>
“原因各种各样，看得出来……”</p>
林枫视线瞥向双眼瞪大，瞳孔不断剧烈颤动的王鹏程，似笑非笑道：“你当年为了合理的将他们抓起来，将赵鹏他们的死穴控制住，是真的费尽了心思。”</p>
王鹏程脸上的青筋开始跳动，那血管在额头盘旋狰狞，看起来有些疯狂可怖。</p>
他死死地咬着牙，声音似乎从牙缝里吐出一样：“他们当年犯了事，我抓他们合情合理，难道我身为县尉，连抓几个犯事的普通百姓都不行？”</p>
“犯事的普通百姓？”</p>
林枫冷冷一笑。</p>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释放人员的名单，日期，以及释放原因！”</p>
在大唐，或者说各个朝代，都有严格的刑狱制度。</p>
抓捕人犯，释放人犯，都要有详细的记录。</p>
若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这些记载可能会丢失。</p>
但现在不过十年，而且还是贞观盛世，郑县没有再遭遇战火袭击，这些记载因此得以保留，十分详尽。</p>
林枫看着王鹏程，淡淡道：“你说他们都是犯事的普通百姓，那你能为本官解释一下，为何在最后释放他们时，给出的理由都是无罪释放呢？”</p>
“伱说他们有罪，请问罪在何处？”</p>
王鹏程眉头紧皱，他目光闪烁了片刻，道：“当年时局混乱，趁乱浑水摸鱼的人很多，为了维持郑县的安稳，我只能宁可抓错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所以不小心抓错几个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p>
“没办法的事？”</p>
林枫呵笑一声，道：“的确，你可以找借口，说你是不小心抓错了，那释放时间呢？”</p>
王鹏程表情一凝。</p>
林枫指着纸张上的日期，双眼锐利如刀，紧盯着王鹏程：“你释放他们的日期，都是在同一天，并且这同一天……就是在周家灭门案的第二天！你又要怎么解释？”</p>
“什么？”</p>
庄岩一怔，道：“他们都是在周家灭门案的第二天，被释放的？”</p>
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p>
林枫笑道：“庄县令也觉得很巧了吧？”</p>
“赵鹏五人的亲人，都是在周家灭门案发生之前被抓的，而他们的释放时间，又正好就在周家灭门案的后一天，并且他们被抓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因为犯了案，而是抓错了……”</p>
“偏偏赵鹏五人，又是周家灭门案真正的执行者！他们和王鹏程还是合谋者！”</p>
他看向庄岩，似笑非笑道：“庄县令，你品！你细品！这么多事情放在一起，你觉得，究竟谁掌控着谁的命运？谁能命令谁来行事？”</p>
庄岩脸色冰冷，他咬牙切齿道：“这还用想？”</p>
“很明显，就是王鹏程利用赵鹏他们的亲人，来胁迫赵鹏他们听他命令行事，在赵鹏他们杀了周家满门后，王鹏程才履行诺言释放了他们的亲人。”</p>
其他人闻言，也都赞同的点着头。</p>
“庄县令说的没错，我也觉得就是这回事。”</p>
“如果只是抓了某一个人的亲人，还能是巧合，可这五人的亲人都被抓了，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p>
“王县尉娘亲病已经治好了，没有软肋了，反而是他抓了赵鹏他们的亲人，能胁迫他们。”</p>
“真没想到，王县尉竟然是这样的人！”</p>
“还说什么王县尉，呸！他就是一个卑鄙阴险狠毒的小人，他配县尉二字吗？”</p>
“王鹏程隐藏的真深啊，若不是林寺正重查此案，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竟然如此阴险！”</p>
衙役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p>
庄岩深吸一口气，看向林枫，自责道：“林寺正，是下官的疏忽啊，下官一直都没发现，下官的下属，竟然是这样一个包藏祸心，心狠手辣的人！”</p>
林枫见庄岩自责，摇了摇头，劝慰道：“庄县令不必自责，首先你并非亲历当年案件的县令，你上任时此案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不会关注此案也正常。”</p>
“其次，就算你亲历了此案，可王鹏程的谋划十分周密，先是谢放一家被当成犯人，后又有关柳飞五人当成第二层的替罪羊，你如何能知道真凶会是一个村子里和周家毫不相关的五个普通人呢？”</p>
“既然你不知道他们五人的存在，那又如何能关注他们五人的亲属，是否被抓，是否被放了？”</p>
林枫笑道：“本官之所以会调查这些，是因为本官先发现的赵鹏五人就是真凶的事，而且本官也还知道他王鹏程也是同谋，本官是根据结果反找的线索，自然要更加有目的性，更加的容易。”</p>
听着林枫温和的话，庄岩心中满是感动。</p>
他之前只觉得林枫断案能力恐怖，可现在，他更为林枫的人格魅力折服。</p>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多谢林寺正，林寺正一席话，让下官心中舒坦了不少。”</p>
林枫笑了笑，他重新看向王鹏程，道：“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说？”</p>
王鹏程双手死死地握着拳头，指甲扣进了肉里，鲜血直流。</p>
他双眼猩红，就仿佛是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死死地盯着林枫：“早知道你会查那些，我早就该将这些记录给毁掉！”</p>
众人闻言，脸上的失望之色，彻底固定。</p>
因为王鹏程的话，毫无疑问，已经是承认林枫的推断了。</p>
之前林枫的推断，哪怕听起来再有道理，可推断终究是推断，但现在，王鹏程承认了，那就已然是事实了。</p>
他真的是周家灭门案的主谋！</p>
庄岩神情复杂的看着王鹏程，摇头道：“本官还以为，你会继续狡辩，硬说这一切是巧合。”</p>
林枫笑了笑，却毫无意外，道：“在我要回普光寺追查当年之人的身份时，他迫不及待就要连夜逃跑，这便证明他认为，当本官找出藏身在普光寺的那些人后，一定能确认他就是主谋。”</p>
“这说明，那些贼人手中，一定握有指向他的铁证，否则的话，若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是被迫配合，对贼人所做之事全然不知，而且只是做了一件没有去周府门外巡夜的小事，那他即便会被此案牵连，但也绝不致死，甚至都未必能蹲几年牢狱。”</p>
李世民对死刑很谨慎，专门设置了五覆奏的制度，所谓五覆奏，就是指执行死刑前两日两奏，执行日三奏，给李世民反悔的机会。</p>
所以，如果没有指向王鹏程就是主谋的证据，王鹏程没有亲手杀人，手上并未沾染鲜血，那就绝不会死。</p>
“而比起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天下无处可去的结果，现在最多也就是几年牢狱而已……再说他本就是郑县的县尉，和大牢内狱卒都相熟，即便是牢狱，也不会太难受，所以他又何必连夜逃走？”</p>
听着林枫的话，庄岩想了想，旋即点头。</p>
他说道：“本官还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不狡辩了，原来是他知道自己根本狡辩不了，这才放弃的！”</p>
赵十五闻言，挠了挠头，道：“义父，既然赵鹏他们都掌握着王鹏程的铁证，王鹏程也知道这些，那么阴险狠毒如他，怎么会留着赵鹏他们的性命呢？”</p>
“这不是始终给自己留下暴露的风险吗？”</p>
听到赵十五的话，众人目光顿时刷的一下落在了他的身上。</p>
赵十五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他脸色一红，忙窘迫道：“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们别在意了。”</p>
林枫见状，笑道：“不！十五，你这个问题提的很好。”</p>
赵十五一听，忙双眼一亮，看向林枫。</p>
就听林枫道：“通过我刚刚的分析，王鹏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咱们都很清楚了。”</p>
“他行事周密，谋划谨慎，在周家灭门案中，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亲自杀人，所扮演的，一直都是一个被胁迫的可怜之人……所以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如此大的风险？”</p>
“更别说他毫无人性，面对帮过他的周家，都能以怨报德，对于受到自己胁迫不得不沾染鲜血的所谓同伙，他又岂会不忍动手？”</p>
赵十五闻言，十分不解了，道：“可他还是没有动手啊。”</p>
“不！”</p>
林枫摇头，说道：“不是他没有动手，而是他没法动手。”</p>
“没法动手？”众人一愣。</p>
林枫看向庄岩，道：“庄县令，你刚刚说王鹏程在周家灭门案的第二天释放了赵鹏他们的亲人，是履行诺言……可在本官看来，王鹏程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去做履行诺言这种事。”</p>
“他之所以迅速释放了赵鹏他们的亲人，想来只是因为他不敢不放，他怕赵鹏他们戳穿他的阴谋，让他暴露，所以他只能先放人，安抚赵鹏他们。”</p>
庄岩一怔，他视线不由看向王鹏程。</p>
王鹏程阴沉着脸，目光冰冷，却并未反驳，看来还真如林枫说的那样。</p>
林枫继续道：“赵鹏他们能威胁到王鹏程，很明显是掌握重要证据，可王鹏程这样的人，岂会放任他们？即便当夜他因为要带领衙役们救火，装样子没法离开，可一旦有机会了，他绝对要去杀人灭口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心。”</p>
说着，林枫看向众人，道：“你们别忘了，赵鹏他们新的户籍信息是王鹏程给弄的，过所也是王鹏程为他们准备的，你们别以为这是王鹏程有多好心，为他们考虑了后面的路。”</p>
“实际上，有了过所，王鹏程就能知道他们去了哪！有了户籍信息，无论他们是否用新的户籍信息，王鹏程也能清晰的知道他们的身份是什么！这样的话，他们跑的再快，王鹏程也能很轻松的找到他们，从而杀人灭口！”</p>
听着林枫的话，众人瞳孔皆是一缩。</p>
普通的衙役们，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p>
那种恐怖的凉意，那种冰冷的感觉，让他们手脚冰凉。</p>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王鹏程看似为赵鹏他们准备的后路，所为的，竟然是方便他杀人灭口！</p>
庄岩也是瞪大着眼睛，不由下意识咽了口吐沫。</p>
赵十五和孙伏伽见状，也都觉得浑身有些冰寒。</p>
着实是王鹏程的狠毒，出乎了他们的意料。</p>
他真的是将伪善，表现到了极致！</p>
“真的是这样？”庄岩头皮发麻道。</p>
林枫缓看向庄岩，缓缓道：“赵鹏他们后来所做的事，可以证明这些。”</p>
“什么？”</p>
众人一听，都忙看向林枫。</p>
林枫平静道：“普光寺三个被杀的僧人，现在已经可以证实就是赵鹏他们中的三个，而在本官来郑县之前，长安县令曾将智成、智和与智光的信息统计好，托人给本官送了过来。”</p>
“所以本官知道关于他们三人的入寺之时的全部信息。”</p>
“首先，就是他们入寺的时间！”</p>
林枫看向众人，说道：“智成他们三人入寺的时间，是武德六年初，而周家灭门案发生的时间是武德五年的十月。”</p>
“也就是说，他们在灭门案不久，就十分匆忙的进入寺庙里当和尚了。”</p>
林枫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庄岩，道：“庄县令，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如此匆忙的进入寺庙里当和尚？”</p>
“要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可是刚刚获得了周家无数的财富啊！他们可是刚刚得到了新的身份，可以好好享受那来之不易的财富！”</p>
“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多钱财，却愣是一点都没享受，就一头钻进了山上的寺庙里，过着天天吃素，不是念经就是敲钟的日子！你觉得，这合理吗？”</p>
“这……”</p>
庄岩眉头紧紧皱了起来。</p>
他想了想，眼珠转了半天，却只能摇头道：“的确很不合理！而且那个时候，谢放一家已经为他们替罪了，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被朝廷通缉……所以这个时候毫不迟疑的进入寺庙里，的确有些奇怪。”</p>
其他人想了想，也都点头赞同。</p>
通过灭门，好不容易得到了数不尽的财富，结果一点都没享受，就跑到深山寺庙里当和尚，去寺庙里吃素念经，过的还没有在周府好，这的确怎么想，都怎么不对劲。</p>
“还有！”</p>
林枫继续道：“刚刚本官在向王鹏程询问他给赵鹏五人准备的新的户籍身份时，王鹏程告诉了我们五个名字。”</p>
众人忙点头，他们都听到了。</p>
“但……”</p>
林枫话音忽然一转，眼眸微眯，沉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王鹏程给本官的五个名字，与长安县令给本官的，智成他们出家前的户籍信息上的名字……”</p>
他目光看向众人，故意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完全对不上啊！”</p>
“什么！？”</p>
“名字对不上？”</p>
“怎么会？”</p>
众人都是一愣。</p>
庄岩也愣了一下后，突然看向王鹏程，厉声道：“你还在欺骗我们！？”</p>
王鹏程阴沉着脸，皱起了眉头，道：“这种事对我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我何必在这件事上欺骗你们？”</p>
庄岩怔了一下，他皱起眉头：“你没欺骗我们？”</p>
“那为什么……”</p>
他不由看向林枫，道：“为什么户籍信息会对不上？”</p>
众人也都是满脸的茫然，王鹏程没有说谎，林枫更不可能也没必要说谎，那是怎么回事？</p>
为什么户籍信息会不同？</p>
他们都疑惑的看向林枫。</p>
林枫迎着众人求知的视线，笑道：“他的确没有欺骗我们，但智成他们的户籍信息也的确不同……可智成他们又的确是赵鹏他们，并非是两波人，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p>
众人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林枫。</p>
林枫眯着眼睛，看向王鹏程，缓缓道：“那就是如王鹏程给赵鹏他们伪造了户籍信息一样……在周家灭门案之后，赵鹏他们离开郑县后，他们又想办法，给自己重新又伪造了一份户籍信息。”</p>
“那个时候天下纷乱，户籍信息统计困难极大，有不少隐藏的人口，没有被统计到，而‘均田制’和‘租庸调制’是武德七年颁布的，武德五年的户口管理远没有那么严格，所以只要有钱，伪造户籍信息并不算难。”</p>
众人想了想，旋即都点着头。</p>
作为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他们，对林枫的话，很容易理解。</p>
林枫道：“综合这些，我们就可以对赵鹏他们的行程，有一个直观的认知了。”</p>
“他们在武德五年十月初，制造了周家灭门案的惨案，之后借助王鹏程的过所，离开了郑县……可他们刚离开后，就马不停蹄的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伪造的户籍信息，但得到了新的户籍信息后，便连享受优渥的生活的时间都没有，又匆忙跑到了深山寺庙里当和尚！”</p>
“他们进入寺庙，与周家灭门案之间，只隔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这些时间，他们又要伪造户籍信息，又要赶路，可以说是没有一天能歇息的……”</p>
林枫看向众人，循循善诱，道：“你们觉得，赵鹏他们这如此反常的举动，如此匆忙的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p>
林枫都提示到这种程度了，在场众人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未免太过愚笨了。</p>
庄岩瞪大着眼睛，说道：“逃命！躲藏！不想被发现！”</p>
林枫笑道：“不想被谁发现？躲着谁？”</p>
庄岩瞳孔剧烈跳动，他脸上充满着惊色，视线不由看向王鹏程，道：“还能是谁！？”</p>
“他们离开郑县后，就那么着急的再度伪造户籍信息，摆明了是想摆脱王鹏程，毕竟只有王鹏程知晓他们之前和伪造之后的身份！”</p>
“所以很明显，他们是不想被王鹏程发现！而他们之所以匆忙去寺庙，是因为寺庙内见到的人少，只要他们不是在外面招待香客，那就很难有人会发现他们，故此在寺庙内，他们是最安全的！”</p>
众人听着庄岩的话，都重重点头。</p>
林枫微微点头：“看来庄县令已经明白一切了。”</p>
他看向王鹏程，缓缓道：“现在再回到刚刚的问题——是王鹏程不想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吗？”</p>
“很明显，不是他不想杀人！固然他提前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郑县事情解决后，就能根据过所与户籍信息去找到赵鹏他们，然后杀人灭口！”</p>
“只是他没想到……赵鹏他们，竟是已经察觉到王鹏程可能要过河拆桥了，所以他们很聪明的，直接放弃了王鹏程为他们准备的户籍信息和过所，自己花钱重新伪造了新的身份。”</p>
“这样，王鹏程就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想杀他们，也找不到他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