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一愣,突然非常同情这個半大的少年。他想要的东西简单到一眼可见,但直到他在二十二岁以皇帝的身份去世,也没能得到这份名为“父爱”的礼物。
朱常洛夹起一筷子蔬菜放进朱由校的碗里,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柔声说道:“君父君父,先君后父;父皇父皇,先父后皇。我......朕只是变得先父后皇了而已。”朱常洛叹了一口气,莫名地加了一句“或者说,本来就应该先父后皇。”
气氛逐渐融洽,朱由校也开始主动挑起话头。从天气饭菜到兄弟姊妹,一开始父子只聊家常,可天家毕竟与民家不同,到午膳将近结束,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学业与朝局。
“父皇,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媞儿交给其他人抚育吧?”朱由校犹豫了几息,用尽可能委婉地言辞问道。
朱常洛拿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脸色一凝,对侍立在侧的王安说道:“朕和哥儿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王安立刻明白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呼唤:“都出去。”
等所有宦官全都离开,朱常洛才重新开口:“你怎么会这么想?”
“回父皇。昨日上午,孙帝师刚讲过孝道与恕道,您就带着儿臣重回西暖阁。”朱由校见父皇如此严肃,不由得有些后悔,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如果帝师不讲此二道,你会怎么做?”朱常洛发问。
“儿臣推己及人,不过是最后才想起了圣人的话而已。”朱由校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动摇。
“推己及人吗......”朱常洛自嘲般地说:“要是再早一年就好了。”
“父皇......儿臣不敢责怪父皇。”朱由校曲解了朱常洛的意思。
“正君道,明臣职,乃海少保所言天下第一事。海瑞争君之不义,你争父之不义。他是忠,你是孝。”朱常洛稍微笑着摇摇头,让朱由校不必介怀。
末了,朱常洛话锋一转:“但无论忠孝,都是臣道。”
“臣道?”朱由校骇住了。不过骇住他的不是“臣道”本身,而是与之相对的另一个词。
“伱还记得冬月初一那次朝会吗?”
“儿臣记得。”冬月初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先是户部和兵部汇报收支情况,然后是徐鸿胪代熊经略奏辽东战事,父皇以此为凭罢黜诬告者,最后宣布朝会改制。”
“嗯,不错。那你觉得当日最大谎言,是谁说的什么话?”问罢,朱常洛往嘴里扒入最后一口饭,低下头默默地咀嚼了起来。
“自然是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在奏疏里对熊经略的攻讦之语。”朱由校思考片刻,说出三个词:“假名增税,勒索小民,欺君误国。”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朱常洛微笑但否定道:“可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算不得什么。当日,最大的谎言其实只有两个字。”
“两个字?”朱由校不解。
“‘有理’。”朱常洛放下筷子,看向朱由校。
“有理?”朱由校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对上父皇的眼睛才猛然明悟过来:“这是父皇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