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内外二相
夜露浓重,刚刚披览完淮南道十三州五十七个县的税赋户籍,陆衍也不禁感到一阵困乏,在一名朱衣婢女的陪同下前往寝室。
奇怪的是,这名看着不过二八年华的朱衣婢女甚至没有搀扶陆衍,就是手提灯笼走在前面。换做是长安其他达官显贵,光是在自家内院走一段路,起码会有四五名婢仆紧跟随侍,唯恐让自家主人有半点劳累。而堂堂陆相,在自家府邸内院却如此清简,外人看到估计都不敢相信。
寝室就在面前,朱衣婢女却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拦住陆衍。
“怎么?”陆衍抬眼观瞧,昏暗灯光照不出异样。
朱衣婢女并指成剑虚扫几下,无形剑气在内院寝室外来回穿梭,似乎斩断了许多条肉眼难察的细丝,转瞬溃散不存。
“罗缠丝手。”朱衣婢女回头道。她神态清冷,完全不像下人。
陆衍皱眉叹气,裹紧了身上大氅:“大半夜的,就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推门进入寝室,屋中无有灯火,朱衣婢女率先走入,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剑气透体而发,所过之处缠丝寸断,若无其事地来到一张几案前,点亮烛火,照出案旁正襟危坐的冯公公。
冯公公身披玄黑斗篷,闭目养神,等烛火亮起,他抬眼望向那朱衣婢女,微笑道:“不愧是号称‘贯月奇锋’的女剑仙。近年来江湖有好事之徒,欲编排武林高手名次,邱仙子位列前十。今日一见,盛名不虚。”
这位邱仙子懒得多言,只是走到一旁默默侍立,就像随时准备上前伺候的寻常婢女。
陆衍扯下大氅,也不行礼,坐下问道:“冯公公深夜前来,定有要事。你我就莫要闲聊了,直言来意吧。”
冯公公敛起笑意,从袖中掏出三张画影图形,正是程三五几人。冯公公展开后问道:“我此来便是想跟陆相聊聊这三人。”
“聊什么?”陆衍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放在冯公公身上。
陆衍为官多年,早已须发斑白,皱纹爬上眼角,长久案牍劳形也让他项背微驼,唯有一双锐利眸子光华聚敛,似乎能洞悉世间人心。
但对于陆衍来,世间人心最不值得信任。身在朝堂,受限于现实处境而做出种种违心之举的人,陆衍见得太多。更何况,绝大多数人连坚守本心都做不到,仅仅是触及些许权势,便彻底沉沦、不复振作,这才是人世间的寻常。
可不得不承认,在陆衍过往所阅人物当中,冯公公是极少数能把心绪掩藏到极致的,就像一眼望不透的深潭。而同样高深莫测的武学境界,使得此人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流逝的痕迹,形容外貌比陆衍年轻许多。
“就先这程三五吧。”冯公公问道:“我收到可靠密报,得知此人是当年河阳血案的真凶。”
“河阳血案已有定论,乃孙绍仁纵子为害,致使乡民作乱,屠灭满门。”陆衍语气平实,就像在复述卷宗文书。
冯公公问:“孙氏灭门多年,我问的不是此案起因。而是陆相早已查出程三五是真凶,为何没有下令缉拿?”
陆衍直言不讳:“我需要有人替我掌控西域局势,十年前人手不足,我不介意放任罪犯逃人前往西域。”
冯公公深夜前来,显然不是得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而是自作主张。这种场合并非刑讯查案,陆衍本可以凭着如簧巧舌随便应付过去,但他还是当场坦白。
陆衍所言,对于冯公公这种人来,根本不算秘密,也不值得花大力气去问罪。只是程三五的情况过于特殊,冯公公不得不细究起来:
“陆相是否知晓,日前在西域作乱的妖人首脑安屈提,正是被程三五所杀?”
“送回长安的奏报并未提到。”陆衍淡然道。
“陆相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不觉意外?”冯公公侧过脸去,眄视问话,尖细光滑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肤色白皙的脖颈,若非看见喉结,连陆衍都不禁要怀疑,眼前之人是否真如坊间传闻那般是女子之身。
“我并非临阵将帅,具体是谁斩杀妖人,我不关心。”陆衍略感疲惫地捏了捏眉间。
“陆相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程三五的功劳掩过,是打算把他的罪行也一并忽略吗?”冯公公追问不止,语气却是阴柔婉转。
“内侍省如果要捉拿程三五,不用向我报备。”陆衍闭目修养:“冯公公既然来到,明此人早已在你们密切关注之下,要动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但此人来历不明,又暗藏强悍能为,我不得不亲自请教陆相。”冯公公言道。
“在我看来,程三五就算有点能耐,但与那等绿林巨盗、江湖豪寇并无区别。”陆衍手按桌面,指头轻敲:“两个月前,荆州传来奏报,一支顺江而下的船队被当地水贼劫走,随后下游发现了一百多具尸体,虽已查明是江陵大盗百里昌所为,但至今未能将其捉拿归案。这样的凶徒恶类隔三差五就冒出来一个,让地方州县和有司去处置便是,难道还要我们一个个仔细过问吗?”
陆衍语气略带责备,似乎对冯公公深夜前来不大满意。
反观冯公公,一时间也拿不准陆衍的用意,他这番言论,是在淡化程三五的要紧程度,还是真的不在乎此人?
“既然提到了江陵大盗。”冯公公眼珠一转:“让程三五这样的人去对付穷凶极恶之徒,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陆相锐意革新,但这半年来,新政落实屡屡受阻,尤其是括户禁逃一项,地方豪民奸吏沆瀣一气,暗地里还与绿林贼寇勾结甚深。若是有人凭恃武力打破局面,陆相以为如何?”
冯公公很清楚,陆衍虽也弄权敛财,但那些身外之物与宏图伟略得以实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冯公公正是摸准了陆衍好恶,才会提出这个建议。
“此事,不能以朝廷官府的名义去做。”陆衍正色道:“至于内侍省,虽有奉旨监察之权,但地方州县治事,你们也不宜牵涉太深。”
冯公公手指轻点苏望廷那张图形,含笑:“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商社竟能发挥这么大的用处。”
陆衍何等人物,哪里不懂对方的用意?语气转为平淡:“河北去年大旱,粮价飙升,我有意奏请陛下,在各州扩建常平仓署,由官府带头主持。而且平准均输的类目不局限于谷米粮食,还包括布帛、炭薪、盐铁等关键所需。此法推行,也需各地商贾配合供输。”
话到这份上,就不用再多言了。地方上的豪商巨贾若能配合自然最好,要是不配合,明里暗里做手脚,甚至请动武林人士耍伎俩,那就让程三五这种人去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