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一个救一个嘛,而且你之前去南海诃陵国采药,我不也把六合矩借给你了吗?”闻夫子语气赖皮,不大像百多年前备受下士人崇敬仰望的一代儒宗,倒十足像街头巷尾讨价还价的市井民。
“丹药可以给你,但你打算怎么救?”洪崖言道:“常人服食五芽聚真丹,是为筑成道基,与她眼下境况不合。”
“我打算收她做徒弟。”闻夫子此言一出,屋中霎时寂静,连洪崖也不禁微微侧目。
“我没听错吧?”木鸢抖了抖翅膀:“堂堂闻夫子,开创洪范学府的东海圣人,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要收徒弟了?还是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瘦病弱的妓女?”
“什么圣人不圣人,如今的我就是一介穷儒,世人不识。”闻夫子摇摇头,望向床上那泪痣少女:“道门论机,佛门缘,权且当做是机缘巧合吧。我不敢妄称能救下苍生,但好歹先救眼前之人。”
“你这份机缘太重了,她命数薄,受不起。”洪崖将目光重新移到陶土人上。
“就算不提命数,三枚五芽易脉丹,还有你闻夫子从方才起就没有停过的度气拓脉,这机缘放眼下就没有几人消受过!”木鸢言道。
闻夫子手指一直按在少女腕间,真气绵绵不绝度入体内,为她梳理一身百脉。这位沉沦卑屑娼寮的年少妓女根本不清楚,她此刻经历的事情,足以让世间儒生惊叹若狂,令下武者绝顶艳羡。
“前些年觉得无所谓,如今程三五来到长安,眼看形势变化,我也要做些准备。”闻夫子平静言道:“倘若来日饕餮苏醒,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拼命了。万一不测,也要给拂世锋留下后人吧?”
“下儒生士子海了去了,你就非要收她当弟子?”木鸢不解:“你刚进门就把她点晕了,都没仔细考察过心性品行,会不会太仓促了?”
“因有教,而无类。”闻夫子只答了这么一句,没再多。
话声刚落,闻夫子抬手接住洪崖扔来的白瓷瓶,听他道:“三枚五芽聚真丹,不要即刻服用。拓脉完成后,让她把腑脏气血养足再。”
“多谢。”闻夫子收好丹药,手上仍然按着少女腕间,嘴上问道:“程三五状况如何?”
洪崖头也不回地:“玄脉已启,暂时代替原有的正奇经脉。”
“没想到玄脉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发动起来。”闻夫子沉吟低语。
“我就内侍省那些家伙不可信!”木鸢蹦跶几下:“那几个娘皮以美色诱惑,程三五被她们耍得团团转。这回是用毒,下一回手段只怕更加阴狠难测!”
“你觉得程三五是被她们戏耍?”闻夫子捻须道:“我看不见得。虽是恶土栽树,却未必不能结出琅玕玉实。当年在太一龙池将饕餮塑成人身,洪崖提议另拓一套经脉,万一原本经络气机错乱,也有备用应对。如今不就派上用场了?”
木鸢问道:“洪崖,你这套该不会是学我的吧?我但凡新造的机关都要额外一套备用。”
洪崖没有心思跟两人闲扯,直言道:“玄脉并非今日首次发动。”
闻夫子微微眯眼:“是与安屈提一战时发动过?”
“不是。”洪崖言辞确凿:“虽然痕迹几近于无,但还是能感应到一丝刀锋锐芒。”
“安屈提是被程三五用拳头打死的,而且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借用了饕餮邪力。”闻夫子很快做出判断:“看来程三五是单凭自己触及玄脉。”
“就那个莽夫?”木鸢不大相信。
“愚顽绝智慧,瞽盲黜聪明。”洪崖提醒:“你我应该庆幸,程三五选择自甘堕落。他上一次动用智慧,是河阳血案。”
“独力格杀百余人不算本事,厉害在于孙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竟无一人能逃出求救,一夜之间全被杀了。”闻夫子言道:“而且相信我,程三五那回还不算怎么动脑子。”
“程三五若能把握玄脉,或可另成一格。”洪崖认真:“两套经络如阴阳纠缠、矛盾一体,这才是对付饕餮的办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饕餮去跟饕餮拼命。”木鸢啧啧称奇:“也亏你们能够想出这等歹毒手段。”
……
一片空荡荡的荒野上,黑翳如烟气飘荡,弥漫地之间,自远处偶尔传来怪异啸声,宛如空林夜鬼,让人不寒而栗。
程三五自恍惚间清醒过来,低头看向双手,缓缓握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似乎感应到程三五的存在,漫飘荡的黑翳蓦然流转起来,落地汇聚,凝成一道道怪异人形,它们浑身青黑长毛,头顶生有一对类羊粗角,或盘卷或尖长,下身羊蹄粗健有力,双臂似人却生有利爪。
当这些怪异人形朝着程三五扭头转身,便露出一张张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表情各异,或是怒目愤恨、或是惊怖恐惧,似乎都被定格在生命中的某一刻,不再变动。
这些羊角怪人身上衣物破碎不全,但约略能看出有人身穿平民布衣、有人披挂甲胄,只是形制与当今大夏迥异非常,仿佛是久远前的人物,在这片荒野徘徊了不止几许岁月。
程三五神色宁淡至极,没有平常那种冲动莽撞之态。一众羊角怪人看到程三五,好像一点火花掉入油锅般,立刻引得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厉声吼剑
布满青黑长毛的胸腹一阵诡异蠕动,裂开一张张血盆大口,身体四肢不自然地扭动起来,似乎迫不及待要吞噬一切,以满足腹中饥饿。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先是一阵细碎絮语,随即话声渐多、渐密,转眼化为成百上千道齐声叫嚷,如潮声浪迎面逼来。
嗅着风中腥臭,程三五缓缓抬手拔刀,一道光芒绽放在荒野之中,如旭日东升,不可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