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了,整夜里最难熬的时段已经过去,他混沌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明,深呼一口带塑料味儿的干风,吐到有水珠滑落的面罩上,挪动早已酸麻的腿,把面前的黑箱扔掉,换上新的一个。</p>
三个时后,当实验室花板上的白色日光灯一盏一盏亮起,将没有朝阳的空落空间变得亮如白昼时,他完成了五次重复试验,全部复现成功。</p>
于是,在十道连锁门不断开开合合送来一个又一个塑料太空人时,艾达否挤在他们之间,逆流返回,逃脱身后那个不可名状的世界。</p>
他在淋浴间盯着电子钟的倒计时,僵直站着,逼迫自己洗满十分钟后,立刻顶着水淋淋的头发冲出最后一道亮黄色屏蔽门。</p>
一路上,因为寒冷,跑步的姿态扭曲得像掏红蚁窝的长鼻猴,跑回住处,抱着手机跳到易霖的空床上,给卢赫播出去一个电话。</p>
以一种格外卑微的姿态开场,“爹你现在在哪儿?”</p>
1600公里外,卢赫正拖着土壤取样器去往车子开不进的狭山谷,“准备挖粪去呢,没时间跟你吹水。</p>
宏基因组分析的结果出了,植物死亡开始前后,土壤中的微生物基因有巨变。变化集中在蓝细菌,突变前后的基因相似度普遍低于90%。</p>
蓝细菌遍地都是,我们正在疯狂采样。</p>
累死了!”</p>
卢赫冲他的临时儿子发泄完情绪后,把土壤取样器摆正,按动开关。橙红色加厚手套的表面已被刮得毛茸茸的,机身传出的振动传导到身上,灵魂都要被颠出去了。</p>
艾达否被1600公里外的魔音折磨,但又十分需要他的临时爹,只好两手堵住耳朵,用脚把手机开成免提,然后扯着嗓子喊,“你个圪塄蹦子赶紧给老子找个能安静独处的地方,老子有惊世秘密要告诉你,否则让你叠锅耷拉帽。”</p>
喊完,他等待很久,像期待确幸一般犹犹豫豫地松开堵耳朵的手。</p>
“!”</p>
卢赫像耳背一样扯嗓子喊,吓得艾达否皱眉。</p>
“你一个人?”艾达否用气声。</p>
“一个人。你这么卑微的求我,指不定是要向我倾诉什么屁股上长菜花的事情,我肯定要保护好你的隐私啊。”</p>
艾达否像是没听到卢赫的调侃一样,直入主题,“你知道拉普拉斯妖吗?”</p>
“我发现你最近很膨胀啊,自Adp佯谬之后,你是不是又要弄出来个Adp妖,想要跟我胡扯一通后,把自己放到拉普拉斯的地位上?”</p>
艾达否点头,语气比之前更加激动“这次是真的,真的有妖!</p>
拉普拉斯妖你肯定知道吧,是数学家拉普拉斯提出的一种假想生物。它能够知晓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的物件的位置,因为物理规律的统治,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物理计算提前得知。</p>
一只通晓所有物理知识,运算能力无限强的妖精,它可以看一眼你出生时的样子,便可以推断出今你会扔掉钻屎的加特林,特意冒着和大部队失散的风险,躲到某个角落,宠幸我。</p>
这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一种已被证伪的假想。</p>
可是今,我发现了另外一种更加离谱的妖精,我愿称之为生物唯物主义,把它叫做Adp妖。</p>
它比拉普拉斯妖还厉害,不光掌握物理规律,还掌握有关生物的一切,洞悉我的头脑,我的一切自由意志。”</p>
艾达否用格外生动的语言讲述完凌晨十分和它的妖精相遇的故事后,同卢赫一同陷入了沉默。</p>
电话那头的背景声音很奇特,像浸在深水里一样,充斥着宁静的嘈杂,仿佛置身世外。</p>
“你告诉你导师王海滨了吗?”卢赫问,语气平静。</p>
“没樱我怕他把我送到120号那里去,你离我远,摸不到我,所以就先告诉你了。”</p>
艾达否细品了一下卢赫的反应,“你是不是也不信?”</p>
“我信。”卢赫沉静地回答后,又补上一句,“我信你屁股上长菜花!”</p>
“不多几,我们采完样,就整体返回了。你尽量多做复现实验吧,省得我和王海滨一起送你去120号。”</p>
卢赫完后便挂掉羚话,推开一扇有机玻璃屏蔽门,从专属于地母大便三人组的那辆全地形车上的物化实验室里走出,冲窝在后排座上歇息的易霖挥了下手。</p>
“竺丘那个圆滚滚的,挤不进有溪流的那条山谷裂隙,喊我们去帮他。”</p>
易霖应声起身,跟在卢赫身后下车,问,“老艾刚才是不是蹲在我床上给你打电话?”</p>
卢赫一惊,“你怎么知道的?”</p>
“直觉。”易霖咬牙切齿地答,“所以我对了吗?”</p>
“嗯。”卢赫点头,“虽然他没告诉我这一点,但我跟他话的时候,脑子里总有一只蹲在你床上的猴子。”</p>
两人在车外的一片嘈杂中,用模糊的语言交流模糊而精确的想法,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内的微微响动。</p>
车内,郑K推开实验室的有机玻璃屏蔽门走出。</p>
他刚刚在分离上一批土样中的蓝菌,已经连续工作16个时,似乎没人知道他在那里。</p>
无声无息无存在感的人,最先知晓秘密。</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