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咬字从齿缝迸出。如同断头台上的斧头砸下来,声儿不大,却砸得人心一憷,骨头上顿时有蚂蚁爬。
是以钱幕不舒服的退后半步,眉间有了隐晦的忌惮,他看向赵熙行身后的程英嘤,女子别过脸去,刻意避开了。
“……问你呢。”赵熙行的低语从耳畔传来。
程英嘤一愣:“什么?”
“他杵在那儿,走神了?心疼了不是?”赵熙行看了眼钱幕,酸溜溜的。
“胡说……威风也耍了,嘴仗也赢了,你打算怎么收场?”程英嘤正色。
赵熙行又看了眼钱幕,然后一把将程英嘤拉到身边,手还有意的不松开:“问你想用哪个名字?今儿可是当天下人的面说开了。”
“名字?”程英嘤没明白。
“是,吉祥铺花二,或者悯德皇后程……”赵熙行咬耳。
程英嘤连忙捂住他嘴:“悯德皇后这身份也能说的?”
“怕什么,你只说你想用哪个名字,就算是悯德皇后,天塌了我顶着。”赵熙行拨弄着那双小手,痞子般的一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突然的算什么。我答应了圣人,走向你时,要在天下人面前要他一声允……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英嘤拒绝得干脆,其实心里也发慌,那天终究会来临,彼时,她真的能准备好么?
“好。”赵熙行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身面向乌泱泱的百姓臣民,一国储君的气势开始攀升,而翘首以盼等明白解释的众人,脸色已经很精彩了。
三个人的局,一个江南主,一个皇太子,说书人都不敢这么编。
赵熙行开口了,声音清越稳重,照朗朗乾坤,端着拿捏得炉火纯青的东宫架子,圣人的皮相不怒自威,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钱家大喜,内有文章,此尹氏非彼尹氏。京郊吉祥铺花二,迫于钱家施压,不得已冒名顶替,钱家主怀有私心,瞒而不发。故此大喜,李代桃僵,不忠,不臣,不君子,即刻终止。本殿身为东宫,当赏罚分明,其中因果,自会向圣人奏报,诸卿勿忧也。”
“皇太子贤明!!!”
百姓官吏刷刷跪倒,山呼千岁,自然这番真相瞬间长了脚,咻咻传遍城中内外,炸开了锅。
“原来尹氏是花氏啊!完了,家主这算不算欺君啊!要出大事了!”
“吉祥铺花氏?诶,好像听过盛京来的流言,说东宫和她……啧啧。”
议论大声了起来。小相公们忙着担忧帝宫和江南的局盘,小娘子们目光往程英嘤和赵熙行溜,又是嫉妒又是羡慕,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赵沉晏,要不要悠着点?这一下全揭开了,彼时圣人那边……”程英嘤拉了拉赵熙行袖子,暗道。
“我担着。”赵熙行转头来接话,语调坚毅,又佯怒,“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赶快回去把这一身嫁衣换了!不是,扔了,烧了!我看着扎眼!”
程英嘤低头笑了。我担着,就是这市井的三个字,她听来就安心得很,安心到能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信他。
赵熙行重新看向人山人海,有棋局的暗流在虎视眈眈,有这世间的人心难渡,和真心难寻,他笑了,日光在他眸底炸裂。
程英嘤,他要了。
“本殿,特颁教令:即日起,选吉祥铺花氏,为东宫良家子!”
良家子(注2),乃是作为天家嫔妃或重臣后宅备选,还未正式圆房和册封的女子,虽然只是备选,选不上的也不能自行婚配,两只脚踏进门就出不去了。
江南的恭喜和骚动,在那一刻如锅炉水,彻底沸了,并以可怕的速度向盛京,向西域,向整个九州蔓延,这个国,都沸了。
身着红衣的钱幕被遗忘,这一生就着了这一次红衣的他,头兀地就耷拉了下去,最后的目光看向的是小十三,她笑着,很开心。
于是小十三的先生也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果然是他的罪,和不悔,他要用下半辈子去渡。
灵隐寺最灵的是姻缘,那天她说,小十三,就此别过。
而他终于有力气回一句,说不出口的两个字,珍重。
……
赵熙行转头来看程英嘤,手从背后伸过去,偷偷的拉住那只小手,餍足道:“你愿么?”
程英嘤歪头瞅他,红了脸,笑:“您东宫都放话了,我一个老百姓能说甚愿不愿?”
“说过了,东宫是天下人,赵沉晏是你的。”赵熙行轻道,又面容微肃,多了期待和小心翼翼,“更想亲口听你说,你快回我,你愿么?”
“呸,大庭广众的,圣人的脸面不要了?小心被人听去。”程英嘤看了眼周遭,嗔怪,声音却娇软得让赵熙行眸色一深。
“从今儿你就是进了贼窝,想跑也跑不了咯?你若不好好回我,省得哪天后悔,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程英嘤噗嗤一笑,竭力掩着唇,不让这笑教人听到,这般直白又赖皮的话,旁人如何能知是从圣人嘴里说出来的。
是了,她才不要他们听到,东宫给他们了,赵沉晏,她留给自己。
“我竟不知,何时皇太子成了贼了?”程英嘤憋笑憋得小脸绯红,眼眸亮晶晶的,看得赵熙行差点就没绷住圣人的面儿。
顿了顿,程英嘤反手握住那双手,抿嘴一笑:“呆子,我愿了。”
于是,别说是做呆子,便是下半辈子做她的傻子,他赵熙行也赶趟儿的栽了进去。
注释
1.皇太子仪仗:选自清朝制式。清于顺治三年(1646)定仪仗之制,本文略有删改。(来源:搜狗百科)
2.良家子:汉代称谓,类似秀女。《汉书·外戚传》:“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