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忍误她平生。
他低头,看着小火炉上晃动的火光,眸底也起了波澜“帝王之家,何论稚子。太后大婚时才十一岁,太皇太后大婚才十三岁。哪一个不是稚子,就被逼着母仪天下。百姓之家的规矩放到天家来不适用。陛下莫着相了。”
男子自嘲的笑笑“生在帝王家,是余不幸也。又逢乱世之末,早已罪孽缠身。私心,并不愿再误她还未成形的人生,多一罪加身也。”
他有片刻的沉默。小火炉里的柴噼里啪啦,窗外的残雪融化,冰柱子裂开,也噼里啪啦,搅得人心乱。
良久,他才拢了拢棉裘,呼出一缕白气儿“若是程十三是普通的大家千金,陛下的顾虑或许是对的。但是,她在在下看来。”
他忽的不说了,嘴角噙了如烟的笑,斟了一杯温酒,递给对坐的男子“陛下以为呢?”
男子拼凑着零零星星的流言蜚语,缓缓道“听说是程大将军酒后失持,与一秦淮名妓所生。小小年纪就离了母亲,被关进程家别邸里养育,除了过年那一天,平日都被锁在朱门后。但听说程大将军对她还不错,该有的衣食待遇,都一个子儿不少,族谱上也记了她名的。”
“看来陛下听说了不少呢。可在臣看来。”他眸底氤氲开淡淡的慈悲,若檐下解冻的雪水,干净的凉——
“她只是个寂寞的孩子啊。我的小十三。”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一愣。
他淡淡的笑,眉眼在呼吸的白气儿中迷濛“在下第一次见她时,她知我从江南来,问我,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我当时觉得好笑。大将军府的暖房里就养着这种花儿,她是大将军的千金,竟然来问我。她却很认真的攥了小手,说,除了过年那一天,她一直都被锁在这儿,所以未曾亲眼见过。”
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碧绿波澜,脸色竭力压得平静“您信么,陛下,别邸和本府不过两里路,别邸的姑娘还没见过自家的紫藤花。”
男子沉默。一杯一杯的斟酒,醉意扰得心绪一塌糊涂“公子的意思是?”
“请您,带她出那道朱门吧。”他郑重看向男子,语调不稳。
男子咧了咧嘴“朕不过是将她从一道小的朱门,带进了另一处更大的朱门。甚至,是一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
“不,臣并不要陛下施恩于小十三。而是注定的羁绊,您之于她,她之于您。”他打断,正色,“生在帝王家,是不幸么。是臣相信,她也可以带陛下,走出那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臣知道,她会是那样的孩子。”
男子瞳孔一缩。灵魂啊,如果身躯已经注定要腐烂,灵魂却可得解脱,最终如帝宫檐角上的鸽子一般,飞出那道门。
雪白的,无罪的,自由的,向着光明和救赎而去。
“好。”良久,男子应,瞬息半生悲喜都如画帧过了,辨不出滋味。
“……但是陛下,若您应了,请给臣一个许诺。”他忽的加了句,噙了不容辩驳的执着,“您,能以何物许她呢?”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笑了,苍白的,温柔的,仿佛看见了不日后穿着太过宽大的凤袍,跌跌撞撞走向他的小小的妻,命运在那一刻交汇。
“朕,所剩时日不多。但朕发誓,生命尽头的时光和欢愉,都献给她。”
于是不久后,封后的圣旨下到了程府锁住的别邸。
于是不久后,那个男子蹲在她面前,笑,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命运的罗盘转动,羁绊绵延,谁又是谁,误了谁的一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