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两个柳家男子抬头,看到临风窗下着明黄衫子的君王,苍白的脸上笑容平静。
柳应墨笔凝滞,讶异:“陛下,水患之事虽属实,但责并不全在陛下。君王之所以为君王,臣子便是为您分忧的。您又何必把罪责揽在您身上?这可是史书,一旦下笔,便代代为后世所骂啊!”
那君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看向刚弱冠的他:“这便是柳公的长子吧。见着你父亲的活儿了,觉着如何?”
“臣柳濯,拜见陛下!臣愿效父亲之志,修春秋之史,证百代兴衰!”他拜倒,第一次面见圣颜,初生牛犊不怕虎。
君王笑,拿过柳应的笔,递到他手中:“那柳濯,你以为朕和你父亲,孰是孰非呢?”
他看看手中一枝如有千钧的笔,还有笔下青史黑白一念间,茫然:“臣……臣不知道……”
于是一瞬间,着明黄衫子的君王,虚弱的眸底炸裂出了太阳,将风雨飘摇的东周映亮。
“记住,史家之笔应该记的,是百姓之史,而不是君王之史。”
于是,他攥紧了那枝普通的笔,在青史上记下:岁三月,河水患,两江田淹百顷,盖年初水利修缮不力,皆帝御下失察,责也。
……
思绪回到现实,柳濯伸手向薛高雁讨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仿佛又看到那归来的明黄身影,正对他笑。
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的手。
那儿应有一枝普通的笔,被他如一生信仰般攥得发紧。
柳濯递出了一杯酒,向虚无的夜色中,如见那不灭的日光,映亮了他此生无悔。
“陛下……我柳家笔下不灭的真实,你才是那个‘真实’啊……”低低一句,恍恍的笑,柳濯腕动,薄酒洒在黄土上一痕。
“行首大人,在我等死士起事之前,能否拜托您一件事,濯也好此去黄泉不回头矣。”柳濯忽的抱拳,郑重向薛高雁一拜。
薛高雁连忙回礼:“尔等为我东周功臣,但说无妨。”
“濯六岁那年,曾跟随家人去看元宵灯会。父亲让我抱着仅三岁的家妹。可我贪看花灯,把家妹放在一边,不过眨眼,想再寻时,家妹就已被贼人掳去。我河东柳寻找二十余年,皆无下落。故请行首大人在濯誓命之后,接替濯寻找家妹下落。濯也好去地府向父亲谢罪。”
柳濯顿了顿,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加了句:“家妹被掳去时年仅三岁,恐怕对出身记忆模糊。但其臂上有父亲故意烙下的一处疤印,如此形,对之即可相认。”
薛高雁往那图案一瞧,失笑:“这什么印子?等等,哪有当爹的在幼女臂上下烙铁的?”
“是信物。家妹臂上烙印为形,而我知其意,合二为一,可以找到某样父亲留下的东西。”柳濯正色道,“与妹失散,我难辞其咎,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濯一定要找到父亲遗物,了平生之憾。”
“用一双亲生子女布局,藏得这般深也让你这般执着的遗物……我实在想不出,能有何物值得。”薛高雁讶异。
柳濯也没打算隐瞒,道:“是一本史书。父亲在风烛残年之际,拼着最后一口气修完的史书。”
薛高雁愈发不解:“柳公所修之史,流传天下名满九州。难道还有一本藏着掖着不成?”
“是。因为这一本,是背对天下人而行。”柳濯掌心一握,仿佛冥冥中攥紧了那枝笔,无论习武从戎,还是柳氏落败,他都不曾丢弃的笔。
他笑笑,红了眼眶。
“陛下……怎么会是昏君呢……”
于是,山海为君,皆可平。l0n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