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岳清源与沈清秋(2 / 2)

岳清源跟在他身后,道:“如果真的过的好,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清静峰夜宿?”

沈清秋阴阴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岳清源一定是以为他在清静峰遭人排挤。

岳清源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回还真错了。沈清秋虽然不得同辈喜爱,但也不至于被排挤到连个通铺都挤不了。

他只是憎恶跟同性别的人挤在一起。

当年,每每被秋剪罗殴打之后、或是预感要被他殴打之前,他总会爬去秋海棠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秋剪罗不愿让妹妹看到他丧心病狂的一面,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

从前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他们中的大姐。可是年纪到了以后,大姐就被卖给一个干瘪的老男人做填房了,后来他们离开了那座城,再也没有见到过。

喜欢女人一点也不可耻,但是把女人当救星,缩到她们怀里找自信,不用人说,沈清秋也知道极其可耻。所以他死也不会告诉别人,尤其是告诉岳清源。

沈清秋慢条斯理道:“我若是说,我在清静峰过得不好,你打算怎么办?像你引荐我进清静峰一样,把我弄进穹顶峰?”

岳清源想了想,郑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断地哼道:“我当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做?你肯让我做掌门?”

掷地有声:“十二峰中,清静峰好歹排行第二,我还不如等着坐这个位置。”

岳清源叹道:“小九,你何必总是这样。”

听到这个名字,沈清秋背后一片战栗,烦躁无比:“别这么叫我!”

清字辈中沈九机敏,颇得峰主喜爱。是以入门不多时,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却仍被定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给首徒取名之后,原先的名字便弃之不用。

从前秋剪罗逼他学读书写字,沈九不肯学,恶之成狂,如今却偏偏靠着读书背书比旁人聪明,才得了清静峰峰主的青睐。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么多字号,偏巧峰主给他取了一个“秋”。

再可笑、再咬牙切齿,沈清秋也不会不要它。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他从今往后、焕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顿心思,笑吟吟地道:“这名字我听了就气闷,早已忘了。请掌门师兄也忘掉吧。”

岳清源道:“那是不是我这样叫你,你肯答应时,就不气闷了?”

“……”沈清秋冷笑:“永远不可能。岳清源,我再说一次。别让我再听到这个名字。”

5

沈清秋终是沉不住气,去了一趟穹顶峰。

穹顶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则少去。岳清源,则是能不见则不见。

因此每年的十二峰演武大会对他来说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苍穹山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无关每峰实力,只是由苍穹山最初代开山峰主们的成名时间决定。后代峰主之间相互称呼便是根据排位决定,而非根据入门先后顺序。所以,即使他入门比柳清歌晚了许久,可清静峰排名第二,仅次于穹顶峰,百战峰排名第七,柳清歌还是不得不咬碎了牙叫他一声“师兄”。

可同时,也因为这个排位,每次穹顶峰和清静峰的弟子都列于相临的方阵内,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岳清源在其他时候逮不到他的人,就会抓紧这个机会不停地问东问西。大到修炼心得,小到温饱寒暖,喋喋不休。沈清秋虽不胜其烦,但也不会笨到大庭广众之下给掌门首席弟子难堪。岳清源问二十句,他回一句,疏离却不失礼,心里却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诀,盘算别的事情。

这是每年演武会最滑稽的一道风景。这两人或许不知道,可对许多弟子而言,演武会正式开始之前,看两位首席弟子一个一反常态无视肃静小声嘀嘀咕咕,一个心不在焉目不斜视嗯嗯啊啊,是冗长的峰言一节内唯一的乐趣。

所以,沈清秋主动上穹顶峰,不光岳清源惊讶且高兴,几乎所有在场的弟子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叫人看戏。

沈清秋却没什么话好说,更没兴趣给人当猴戏看,前脚申请了灵犀洞驻修权,后脚拔腿便走。

灵犀洞灵气充沛,与外界隔绝。沈清秋在内穿行,脸色越来越阴沉。

在秋剪罗和无厌子手下荒废的那些时日,影响不可谓不大。

新一代的峰主们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结丹的。齐清萋和柳清歌几乎是同时紧接着突破,连安定峰尚清华那种碌碌之辈都在正式即位之前勉强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虑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几百斤烟草炮仗,在腹中脑中烧得心浮气躁,怒火狂飙。他这副样子,自然谁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会放过。

洛冰河明明拿着他给的错误的入门心法,早该练得七窍流血五体爆裂而亡,可为什么非但没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还在稳稳提升!

早跟宁婴婴说了千遍万遍离洛冰河远远的不许混作一团,为什么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在眼前窃窃私语!

沈清秋疑神疑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讨论他迟迟无法结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阴手,取而代之。

此次灵犀洞闭关,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台上,兀自往下胡思乱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不通,眼冒金星,感觉忽然有一股灵力再脉络中横行霸道。

这可非同小可,他心里一慌,连忙坐定,试图收回神思。忽觉有一人靠近背后。

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厉声道:“谁?!”

一只手掌轻轻压在他肩头。

岳清源道:“是我。”

沈清秋:“……”

岳清源继续给他输送灵力,平息狂暴如乱蹄的灵流躁动,道:“我的不是。师弟你正心神不稳,是我吓到你了。”

沈清秋刚刚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正因为如此,才更听不得别人戳穿,愠道:“吓谁?!掌门师兄不是从来不入灵犀洞闭关?何至于我一来就要跟我抢地方!”

岳清源道:“我并不是从来不入。以前也是进来过的。”

沈清秋莫名其妙:“谁关心您来没来过?”

岳清源叹气:“师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专心调气平息吗?”

干涸的石烛台上,幽幽燃起一点明火。沈清秋本来还想还嘴,待看清他挑选的这一处洞府的全貌后,怔了一怔,脱口道:“这里有人死斗过?”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迹,仿佛人脸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骇人。

岳清源在他身后道:“没有。灵犀洞内不允互斗。”

除了剑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体,喷溅上去的。有的则仿佛有人曾经用额头对着岩壁叩首,哀求着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迹。

沈清秋盯着那几乎成了黑色的血迹:“那……就是有人在这里死了?”

他们两个相处时,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厌其烦地说着话,从来没有这种岳清源一语不发的情形。沈清秋很不习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岳清源?”

岳清源道:“我在。”

沈清秋道:“在你为什么不吭声?”

岳清源道:“这不是怕我一开口,师弟你又烦?”

沈清秋哼哼笑道:“是。你是很烦。原来你也知道!”

可他又不愿就这么在昏暗中归于沉寂,只得不情不愿中继续这个话题:“听说灵犀洞有时候会禁闭走火入魔、堕入邪道的弟子门人,你看有没有可能是这种情形?”

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沈清秋讨了个没趣,眯眼盯了一阵墙壁,评判道:“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挣扎了很久才死。”

如果这些血是同一个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沈清秋忽然觉得岳清源贴在自己肩头的手不太对劲。他警觉道:“你怎么了?”

半晌,岳清源才道:“没什么。”

沈清秋闭嘴了。

他看不见背后岳清源的表情,但为他输送灵力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6

沈清秋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上的伤口传来丝丝清凉。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缓解了不少。

勉强睁开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单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状况。

黑色的下摆平铺在白色石台上,沉沉压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倒着几只已经空了的药瓶。

剑是玄肃。人当然是岳清源。还是那张温和俊逸的脸,只是比平时苍白了不少,满面倦容。这个时候也只有岳清源还会来看他了。

沈清秋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进来的?”

洛冰河一心不让他好过,怎么会肯让岳清源进水牢来帮他吊一口气。

岳清源见他还能说话,舒了口气,一边握他的手,一边低声道:“别说了。凝气聚神。”

他想给沈清秋传输灵力,让伤口恢复的更快。沈清秋这次总算没甩开他,因为心里在想:也对,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宫那老儿再强硬,表面上也要礼让三分。

但也大概费了不少事才进来。

灵力流经伤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钢针密密刺着他。沈清秋咬紧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这小杂种,手段花样倒是不少。”

听到他语气中刻骨的恶意,岳清源叹了口气。

岳清源其实不是个爱叹气的人,只是沈清秋总有本事让他千疮百孔。

他疲惫地说:“……师弟。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一点都不想想自己的过错?”

打落牙齿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来死不认错,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别想他松口。沈清秋刻毒地道:“我有什么过错?掌门师兄,请你告诉我,洛冰河不是杂种是什么?你且等着吧。他不会只满足于对付我一个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轩然大波,我唯一的过错,就是当初没直接一剑杀了他。”

岳清源摇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不想开导劝诫了。事已至此,任何劝诫都没用了。

他忽然问道:“柳师弟真的是你杀的?”

沈清秋一点都不想看他脸色说话。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

他顿了顿,猛地把手抽从岳清源掌中出来,从地上坐起。

岳清源道:“你总说总有一天会杀了他。可我从没想过,你真的会杀他。”

沈清秋冷冷地说:“你现在不就想了?杀都杀了,掌门师兄现在来指责沈某,不觉得太迟了吗?还是你想清理门户了?”

岳清源道:“我没资格指责你。”

他的脸色和眼神,都宁静至极,宁静得让沈清秋莫名的恼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

“师弟可曾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那么对待洛冰河,今天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沈清秋哑然失笑。

“掌门师兄为什么要说这么可笑的话?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万遍‘想过’,也没有如果,没有当初——没有挽救的机会!”

岳清源微微仰起脸。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话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痛快不已,可看到他愣愣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所有的镇定与端仪都荡然无存,仿佛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年,忽然心头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怜悯。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永远从容自若的苍穹山派岳掌门,这一刻是如此的狼狈,如此的可欺,真的让他有些怜悯。

这种怜悯使得忽然之间,有什么郁结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东西得到了纾解。

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对他真的仁至义尽了。

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该补偿完了。

沈清秋说:“你走吧。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次,依旧会是这个结果。我心思歹毒,满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

岳清源道:“你现在心中,可还有恨?”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别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说呢?”

岳清源将玄肃双手平举,送到他眼前,“若还有恨。便拔出玄肃,取我性命。”

沈清秋哧道:“岳掌门,在这里杀你?你嫌洛冰河给我的罪名还不够多?再说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杀了你我就不恨了?我无药可救,我什么都恨。别怪沈某取笑你不客气,岳掌门把自己当成那一剂良药,未免太往脸上贴金了!”

他羞辱得如此直白,可岳清源却听不懂一样不肯撤手,又像是鼓足了勇气,叫道:“小九,我……”

沈清秋喝道:“别这么叫我!”

岳清源举剑的手慢慢垂下,半晌,重新握住他的手,源源不绝输入灵力,缓解他的伤势。

像是勇气被打散了,接下来的时间内,岳清源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沈清秋说:“谢谢掌门师兄厚赠。你滚吧。今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岳清源重新将玄肃配在腰间,如他所愿,慢慢走了出去。

若是能逃过一劫,便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岳掌门。

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清秋这种东西有任何联系了。

7

沈清秋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地窖的入口。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终于来了。

即便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洛冰河依旧一派清逸优雅,一尘不染。一边踩过地面凝结的污黑血痕,一边丰神朗朗道:

“岳掌门果然如预赴约。真是要多谢师尊那封哀恸婉转的血书了。否则弟子一定没办法这么轻而易举得手。原本想把岳掌门尸身带回来给师尊一观,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轻轻一碰,岳掌门便……哎呀,只好带回佩剑一柄,当是给师尊留个念吧。”

洛冰河骗他。

洛冰河是个满口谎话阴险无耻的小骗子,他撒的弥天大谎太多了。所以这次也一定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骗人。

洛冰河在一旁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他以往看沈清秋哀嚎惨叫时固定的上座。他刮了刮热气腾腾杯中载浮载沉的茶叶,品评道:“名剑配英雄,玄肃的确是把好剑,倒也配得上岳掌门。不过,此剑之中,还有更加玄妙之处,岳掌门的修为真是教我大开眼界。师尊在此颐养天年,若闲来无事,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此剑。这可真是非常有趣。”

沈清秋不明白。

幻花宫水牢,二人最后一面,他极尽刻薄恶毒挖苦之能事,让岳清源滚,岳清源便滚了。沈清秋觉得他未必会受血书所邀。但凡人能如常思索,都不会踩入这个毫无掩饰之意的陷阱。

还是不明白。

不是不来的吗。

洛冰河对结果还算满意,笑眯眯地道:“哦,对了。师尊那封血书虽然感人至深,不过未免太过潦草随意。毕竟是剧痛之下为敷衍弟子而写就的,弟子理解。所以,为表诚意,我特地附上了两样其他的东西。”

沈清秋明白了。“其他的东西”,那是原先长在他身上的两条腿。

这真是太滑稽了。

曾经日日夜夜盼着这个人来,他不来。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来,偏偏就来了。

沈清秋嘴角挂着冷冷的微笑:“哈。哈哈。岳清源,岳清源啊。”

洛冰河的心情原本还称得上愉悦,见他笑得古怪,莫名不快起来。

他温声问道:“你笑什么?”

沈清秋不理他,兀自嗤笑。洛冰河收起得意神情,凝神道:“沈清秋,你不会以为,装疯卖傻对我有用吧?”

沈清秋一字一句道:“洛冰河,你是个杂种,你知道么?”

四周忽然一下沉寂了。

洛冰河盯着他,沈清秋也直勾勾回盯他。

突然,洛冰河唇角一挑,右手抚上沈清秋的左肩,一捏。

惨叫刺耳骇人。

沈清秋右臂断口处血喷如瀑,他边惨叫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洛冰河,哈哈哈哈……洛冰河你啊……”

对洛冰河而言,残虐沈清秋,原本是件极其惬意的事情。沈清秋的惨叫能让他飘飘欲仙。可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洛冰河不是那么痛快。

他胸口起伏越来越厉害。一脚踢翻沈清秋,踢得他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血浆满地。

当初洛冰河也是这样撕掉他的两条腿,仿佛扯掉虫子的四肢。痛到仿佛身处地狱之后,这感觉却不真实了。

沈清秋反而口齿清晰,有条有理起来:“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赐,怎么你不感谢我,反而这么不识好歹?果然是个不知感恩的杂种哈哈哈哈……”

暴怒须臾而过,洛冰河忽然冷静了,阴狠一笑,轻声细语道:“你想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师尊,你这一生作恶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无冤无仇的也害,半死不活了还能搭上一位掌门,你不死得慢点,将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他一挥手,玄肃的断剑掷于地上。

听到这一声响,沈清秋仿佛喉咙被无形的利刃割断,笑声戛然而止。

披头散发、满面血污之中,一双眼睛亮得仿佛黑夜中的白火。他哆哆嗦嗦朝着断剑挪去。

什么都没了。

只剩一把剑了。

洛冰河的今日是他一手促成,他的结局又是谁一手铸就?

岳清源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为赴一场迟了数十年的旧约,完成一个于事无补的承诺。

剑断人亡。

不应该是这样。

血线蔓延,就在即将汇聚成一结时,错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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